京华子午(92)
崔熠又对谢庸道:“老谢,你这供诈得越发好了,当时我很是为你捏一把汗,若这桑多那利不认怎么办。”
谢庸微笑一下:“摩尼教有‘五施’,讲究怜悯、诚信、具足、忍辱、智慧,桑多那利这样一个虔诚的摩尼教徒,于讲假话上,心里总会有些不适。特别是杀死神鹰这件事,虽然他认为神鹰此番降临便是准备就戮的,但杀死本族本教圣物,岂能内心无波无澜?你仔细看他能看出来,他目有血丝,为神鹰剺面时割伤极深,又割发代首,剺面后不上药——他自责得很,心里也绷得极紧,又是这样直鲁的性子,这样的人,这种时候,不禁诈问。”
崔熠看看谢庸,又扭头看周祈:“你说老谢这种人,看这么细,算这么多,不累吗?”
周祈撇撇嘴。
崔熠把那日问周祈的问题当面问谢庸:“老谢,你成天想这么多,不怕有一日头发掉光吗?”
周祈弯起眉眼看热闹。
谢庸看一眼周祈,认真想了想:“应该不会吧?”
周祈跟着起哄:“怎么不会?你看看朝中几位相公……”
周祈突然又一笑:“谢少卿当不会如此。”
崔熠扭头看突然倒戈的周祈:“为何?”
谢庸也看她。
周祈脸上带着些坏笑:“谢少卿无妻无妾,家里养只猫都是公的,这个——嘿嘿——”医者总说肾主毛发,想来谢少卿的肾气充足得很,充足得很啊……
崔熠大笑起来,谢庸抿抿嘴,微瞪一眼周祈,耳朵有些微微地泛红。
周祈和崔熠越发笑起来。
谢庸又看一眼周祈,到底也笑了。
周祈在风流和下流边缘行走,很懂得点到为止,笑过便正经了脸,“不知此案会怎么收场?”
谢庸道:“估计会遣回回鹘,令回鹘自己裁决吧。”
周祈点点头。崔熠挑眉,想一想,也点点头。
周祈笑道:“静安县主算是逃过一劫,可以安心与那国子监的书学博士议亲了。”
谢庸、崔熠都点头。
果然如谢庸、周祈他们料想的,皇帝对桑多那利之举颇为震怒,但有大臣们劝着,到底答应把其遣回回鹘,由贞吉可汗判决,至于和亲之事,自然就不提了。
帝城春暮,草长莺飞,崔熠、周祈在长安城外十里长亭为混齐送行,谢庸亦与他们同往。
周祈折柳,顺手编个环,笑着递给混齐,混齐不嫌其丑,扣在头上。
“欠君一餐饭,等贵使再来长安时补上。”周祈道。回鹘使团出了这样的事,周祈之前随口邀约的饭便始终没请出去。
“叫我阿曲吧。”混齐笑道,“家母为我取的小字。”
这阿曲的“曲”当是曲江的“曲”吧?一辈子回不了的故乡……
周祈突然有些难过,又有些为自己当初对混齐的怀疑觉得对不住他。这样一个回鹘人中的唐人,唐人中的异族,来唐多少日,皇帝也只见了这外孙一面,回回鹘又不知是否会被其父迁怒问责。
周祈看着混齐:“阿曲此去,山高路长,保重!”
混齐点头,对她笑道:“从前听阿祈说话,似对塞上颇有向往之意。阿祈若北来,某当烈酒烤羊以待。”
周祈笑道:“好!”说着与混齐对一下拳头。
谢庸微笑一下,拱拱手:“山高路长,保重。”
崔熠在马上与混齐搂一下肩背:“阿曲,保重!”
混齐拨转马头,回首对三人洒脱一笑,“走了!”然后打一声唿哨,一个侍从喊一句什么,整个使团队伍向远方行去。
看着他的背影,周祈感慨地叹一口气。
谢庸道:“混齐回去应该不会被如何,毕竟桑多那利刚在唐惹了事,回鹘只要不是真想与唐一刀两断,便不会动公主之子。近些年,贞吉可汗对唐也还是亲善的。”
周祈点点头,歪头看谢庸,谢少卿有时候真是很善解人意、很体贴。
谢庸却突然想起谢她赠的药:“周将军的药甚好,我的伤不过这么几日便已经大好了,多谢。”
周祈笑道:“谢少卿何需客气。”
听他们俩说话,崔熠突然皱眉:“你们隔壁住着,咱们又成天在一起混,怎么还‘谢少卿’、‘周将军’呢?你们看看混齐……”
周祈笑起来,她是常有理的:“谢少卿是上官,某岂敢唐突?”
谢庸微舔一下嘴唇:“阿祈。”
周祈突然觉得耳朵麻酥酥的,或许是因为谢少卿声音低的缘故——也不是,他一向声音不高。
也或者是因为少有人叫自己“阿祈”?韩老妪算一个,苏师父算半个——其余时候是气急败坏地连名带姓一块叫,还有刚才送走的混齐,但他们叫自己,并不觉得如何……
听谢少卿叫自己名字,周祈无端地想起东市胡家的核桃酪浆来。据说是用核桃、红枣还有泡过的江米磨了浆煮的,浆汁是浅淡的棕红色,极是细腻,带着枣子的甜和核桃香、米香,从口中落入腹内,暖融融的,心里会觉得很是熨帖,会觉得人生能有此刻,足矣。
周祈胡撸胡撸肚子,又饿了……
听谢庸管周祈叫阿祈,崔熠又觉得有些别扭,自己在心里“阿祈”“阿周”比较了一下,觉得还是“阿周”更合适。
看看天时,周祈眯眼笑问:“谢少卿今日应该不去大理寺了吧?”
谢庸点头:“阿祈莫不是想起那顿丰鱼楼了?”
周祈:“……行吧。”欠了总要还的,这阵子忙回鹘使团的事,发了月俸还积着呢——不对!已经预支给干支卫那帮小子了。
看周祈爽快答应了,然后又一脸为难的样子,崔熠笑起来:“阿周啊,你是怎么做到让自己这般穷的呢?”
周祈伸手给谢庸、崔熠看:“你们看我这手——”
崔熠看周祈的手,颇有些羡慕:“这刀剑茧是练了多久生出来的?”
谢庸亦看周祈的手,她的手不大,手指很是细瘦,有些像竹节,还有那些刀剑茧,谢庸生出些心疼来,是啊,得受多少苦,才磨出这样的刀剑茧。谢庸握着马缰绳的手紧紧地攥一下。
周祈搬出自己的受穷命运论,把锅甩给不知姓甚名谁的耶娘:“看这手指缝了吗?手心里有多少财,也禁不住这样漏啊。所以啊,我穷,都是命!耶娘给的,没办法。”
崔熠看看自己的手,得,也都是缝,但比周祈的似乎要小一些。
崔熠又看要谢庸的手,周祈亦扭头等着。
谢庸默默伸出自己的手。
崔熠哈哈大笑:“老谢,你也是个手里留不下钱的。”
周祈则觉得谢少卿的手——好看!修长,白皙,也有丑巴巴的刀剑茧,但,还是好看。
周祈又开始手痒痒起来,心里又暗自得意,前两天借着给他搽药,摸了谢少卿的脸,捏了他的下巴……
想到受伤,周祈道:“贫道不只于观面相手相上略有所得,于画符之道,亦懂一点。谢少卿,你周身隐有青气流动,辨不好吉凶,挂个贫道画的好运平安符吧?”
周祈正想着他如何推脱,自己如何强买强卖,如此这般两个回合,他估计就半推半就地收下了,却听谢庸道:“好,多谢。”
周祈:“……好,回头我画好,给谢少卿送过去。”
崔熠:“……”老谢,你醒醒!阿周道德经都背不全!
崔熠在揭露一个朋友和看一个朋友上当中左右摇摆,谢庸看看依旧管自己叫谢少卿的周祈,微笑道:“为酬这符,我亲手做一餐饭吧,还望莫嫌简陋。阿祈,显明,你们吃什么?”
崔熠立刻不摇摆了,揭露什么揭露!这是愿打愿挨的事。
周祈亦喜笑颜开:“烤肉,还吃烤肉!”
第83章 将军针线
或许这两日是送礼收礼的好日子, 谢庸一进家门便听唐伯说有人送了礼物来。
唐伯给三人端上乳茶和小食, 一边把一碟糖果子放在周祈面前,一边对谢庸道:“不知道是什么人送的。听了两声敲门声,待我出去,就只看到一个背影,还有这个盒子。”
木盒不大,亦不奢华,打开看, 里面放着一方砚台、一个鞠球和一根马鞭,没有留下只字片言。
谢庸拿起那方砚台仔细看,砚是青瓷砚, 砚形方方正正,砚壁砚底都极厚, 显得很是拙朴,砚身有竹节纹, 纹路细瘦干净, 竹子颇有姿态。翻过来,砚底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