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子午(91)
“属下是怕这神鹰之死,让那位大将军悖乱了。您没见他对那鹰爱得多深沉。”
蒋丰微皱眉:“小娘子家,这般说话!”
周祈讪讪一笑,叉手赔礼。
蒋丰到底也笑了。
二十年来,头一回被蒋大将军“管教”,周祈颇有两分感慨,张口想说什么,到底打住,又说两句闲话,便告退出来。
事实证明,周祈颇有两分老鸦嘴的意思,回鹘大将军桑多那利果然出了幺蛾子。
他越过正使混齐,直接给朝廷上书,说神鹰是明尊派往回鹘的使者,如今却死在了唐,神鹰之死,或致回鹘诸部之乱,故而要储兵甲以备之,要求于绢马互市外,以马羊换弓矢、刀剑、铠甲等器械。
从来朝廷都禁止铜铁、兵器流入外藩,只极少几次,皇帝破例诏赐兵械铠甲。桑多那利这是想借神鹰之死,让皇帝破例一回了。
许不许兵马互市,嫁不嫁公主,嫁哪个公主都要再议,那神秘刀客暂时也无影踪,回鹘神鹰的丧礼如期举行。
到底还未举行献鹰之仪,唐要只死鹰也没用,桑多那利想按回鹘之礼把它烧了,然后带回回鹘,唐廷答应了,皇帝派了两位宫使来参加丧礼。
鸿胪寺卿、鸿胪寺少卿等鸿胪官员,还有谢庸、崔熠、周祈这些查神鹰之死案的也在。
沐浴收拾过的神鹰被放在小棺中,按照回鹘习俗,混齐和桑多那利等骑着马围着这鹰转圈。
周祈轻声问谢庸和崔熠:“他们一会儿不会还剺面吧?”周祈杂书看得多,颇懂些异族风俗。所谓“剺面”者,便是回鹘人丧葬礼上用刀划面以示哀悼——其实这用刀子划脸,也不只丧葬礼上用,请愿、讼冤、表忠贞之类时候,为表强烈之意,都可能用到。
周祈没猜错。从马上下来,桑多那利站在棺前,抬手抚摸一下神鹰的羽毛,凝视片刻,便开始剺面,用刀子划破面颊、鼻子、耳朵,还割断几股发辫,混齐亦沉着脸拿刀割破耳畔。
崔熠也算见惯血腥场面的,还是被这回鹘人习俗给震了一下,他扭头对周祈小声道:“我都觉得脸疼。”
周祈微点头,目光却未离开桑多那利,谢庸负着手,满脸肃然。
候剺面礼毕,两个回鹘侍从拿火把点燃小棺下的树枝,火噼噼啪啪地烧起来。
又等一阵子,火渐渐小了。回鹘侍从扑灭那小棺上的火,桑多那利亲自取神鹰骨灰放入瓮中。
这神鹰丧礼足持续了半日才算完。宫使大约很看不得血腥场面,丧礼一结束,便匆匆走了。其余诸人来到混齐所居院子的正堂坐下。
混齐脸侧的伤已经上过了金疮药,桑多那利伤口的血亦自行止住了。混齐谢过鸿胪寺官员及谢庸、崔熠、周祈特来参加神鹰丧礼的厚意,由孙寺卿代为客气回去。
桑多那利则问:“不知贵朝关于以马羊换兵器铠甲的事议得怎么样了?”
听了译语人的传译,孙寺卿尴尬地笑一下:“还在议,贵使莫要着急。”
桑多那利面现不悦之色,又有刀伤,显得颇为吓人。
谢庸肃然道:“请恕某直言,某以为,回鹘诸部不平,非是多备兵甲可解的。其作乱,乃是因为缺少教化,目无尊上。贵使不若上奏表,请求公主下降回鹘时,随以礼乐之使,以礼以乐教化之。”
桑多那利的脸沉得越发厉害。
周祈道:“谢少卿说得是,多带书籍,若有大儒愿意同往就更好了。”
听了周祈这话,崔熠几乎惊掉下巴,他扭头看周祈,周祈面向桑多那利,满脸真挚。
谢庸点头:“虽回鹘是苦寒之地,但儒生多有以天下为己任者,想来是愿意去的。相信不出几十载,回鹘诸部便人人君子,礼仪周备。贵使试想,若回鹘年轻人皆如正使这般,该当多好?”谢庸看看混齐,又看桑多那利,面上带着殷殷之色。
桑多那利咬咬牙。
谢庸越发没有眼色地道:“神鹰是明尊神使,此次降于回鹘,在唐升天,目的或许便在于此了。”
“胡说!就是因为这些不成器的玩意儿,神鹰才下凡受难的!”桑多那利冲口怒道,“一个个软·卵·子,讲究吃喝,穿丝绸衣裳,连马都跑不快,弓都拉不开,哪里有半分像我回鹘儿郎?”
混齐紧紧地抿着嘴。
听译语人磕磕巴巴地译了,谢庸神情变得淡淡的:“所以贵使是把回鹘年轻一代的奢靡之风,不振之气,归罪到我中国礼仪教化上了?”
桑多那利冷哼一声,没有说什么。
“所以贵使便在唐杀了神鹰,妄图挑起回鹘对唐之不满,消弭唐风对回鹘之熏染,希望令部重新找回狼鹰之性?”
鸿胪寺卿和鸿胪少卿都变了神色,孙寺卿张张嘴想提醒谢庸需得说话谨慎,但看着谢庸笃定冷静的样子,到底把嘴闭上了。崔熠虽惊讶,但被谢庸周祈时不常惊一下习惯了,故而维持住了其京兆少尹的风度,周祈则只抱着肩听着。
桑多那利冷硬地道:“你这是污蔑!”
“贵使可知道,你其实留下颇多破绽?”
桑多那利看着谢庸不说话。
“摩尼教经书上说,神鹰在五明佛对战黑暗之王时舍身相护,是个牺牲自我、舍生取义的神使。贵使便以为这次神鹰下降,是要舍身挽救回鹘颓糜风气,这挽救之法,便是身死于唐,割裂与唐的亲密关系,这执行之人便是贵使。也故而,在贵使的上书中,一句未提公主和亲之事。”
“那四个鹰奴在大门内死了两个,在屋门外死了两个,已经有人去开门了,那屋门外的两个人是出去做什么?只能是听到异想,出门查看。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不拔刀?从大门到屋门总有四五十步远,他们都是贞吉可汗身边的高手,怎么会来不及拔刀?原因只有一个,来的是他们极信任的人,他们没想拔刀。”
“还有那鹰的伤口,那杀手杀鹰奴时,都是割颈,为何杀鹰却是刺胸?”谢庸看着桑多那利道,“因将军怜惜那鹰,怕割掉了鹰的头。”
“将军最不该的便是——杀了那鹰以后,还怜惜地抚摸它,在其颈背鹰羽上留下了血迹抹痕,就像你刚才在丧礼上做的那样。贵使可知道,人的习惯是最容易出卖人的?”
桑多那利闭闭眼,便是孙寺卿也看出来了,谢少卿说得对,便是这桑多那利做的。
桑多那利点头:“不错,是我干的。”
第82章 城外送别
回鹘神鹰案因牵扯回鹘使节、吐蕃细作, 皇帝令御史台、大理寺、刑部三司推事, 崔熠、周祈等沾了一早参与查办此案的光,得以在堂下混了个座位。
这回鹘人桑多那利倒也是个干脆人,虽言辞间对唐人唐风颇为不恭,但事情也说得明明白白。
根据他的供词,略加连贯,周祈理清了此案背景缘由。近些年,回鹘主部长期与唐互市, 日子过得宽裕,从贵人到普通百姓,都渐渐耽于享乐, 尤其年青一代的望族子弟,多尚唐风, 好美姿仪,渐失“狼鹰之性”, 战力减损得厉害。而周围诸部既贪可汗之位, 又贪主部水草丰美之地,更贪与唐互市之利,多有跃跃欲试想取而代之者,桑多那利对此甚为忧虑。
他认为当疏远唐人,让部族过回原来的日子,但贞吉可汗等却更希望跟唐借势,就连勇猛的可汗长子、以后的继任可汗颂其阿布,猎到神鹰, 都想着进献唐廷,求娶公主。
桑多那利认为这神鹰是为挽救回鹘人而来,正可借助这神鹰,断了回鹘与唐廷的往来,于是自求为赴唐使者。他功夫高强,一直得可汗与颂其阿布信任,只是在对唐之事上意见相左。今见其“回心转意”,贞吉可汗自然欢喜,当即命他为副使,与混齐一同来长安。
至于他如何进入鹰房、如何杀死鹰奴,谢少卿推断一丝不差。他又自述,杀死神鹰时并不知道神鹰吃了昏睡药,只觉得这鹰格外安静……
周祈越听越感慨,这倒霉催的鹰,吃的昏睡药加了紫芋粉,逃过被药死的一劫,谁想没逃得过自己人的一刀。难怪总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鹰不过因毛色罕见,被冠了“神使”之名,便被这么些人惦记着……
谢庸、崔熠、周祈一起听完堂审出来。
崔熠与周祈一样想头儿:“这么些人想这鹰死,这鹰要活,也是艰难。看来当神使,不是个好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