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终相见+番外(7)
月色正好,银白色月光洒在床前,好像一把细盐。
我想起早前读过的一句诗: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这一天,距我脱离苦海已过去整整一年半。在我十九岁这一年,我一夜之间与两个生命联结到了一起——会叫、会哭、会笑的两个小人。
我的小男孩,叫钟斛;我的小女孩,叫钟翘。
钟疏浴血站在高墙之上,举目四望,尸骨成山,血流漂橹。一只绣着「钟」字的大旗插在城楼上,狂风呼啸,烈烈作响。
这是他攻下的第一座城池,和他以往打的任何一场胜战的性质都不同。他的盔甲上沾满了鲜血,而这些鲜血都是在为他的问鼎之路铺道,往后,还有更多。
他的手止不住地颤。
想起祖父曾经同他说过的话,他说人一定不能太贪心。一旦认为你可以掌控更多,往往不可控的事情就会接踵而至。
一小兵突然急匆匆跑过来,道:「将军,夫人生了。」
钟疏喉间一哽:「是否平安?」
「夫人与小公子、小女郎,皆无碍。」
远处的黑云消散,金色阳光自云中罅隙投射而下,普照大地。
「遂遂,天亮了。」
那名钟家小兵听到这么一句低沉的呢喃,偷偷抬眼去望主帅,不知是不是他看花眼了。
那个永远挺直了脊梁的钟家的主心骨,眼角有水光闪现,转瞬即逝。
我昏昏沉沉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候发现祖母坐在我床边,两手抱着孩子。她身后站了个俏丽的姑娘,也抱着个孩子。
「祖母?」
祖母难得和蔼地看着我,满脸慈爱地看着怀里的孙子:「你辛苦了。这次你是我们钟家的大功臣。」
青穗扶着我坐起来,我张开双臂道:「让我抱抱。」
祖母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到我怀里,她的动作感染了我,我甚至不敢太用力,只觉得怀里陷了团棉花,奶香奶香的。
儿子还在睡,我忍不住低头亲了口他的眼皮子。他眼睫毛颤颤,竟然睁开了眼睛,葡萄般的黑眼珠圆溜溜地转,朝我「咯咯」笑了。
他一笑,那姑娘怀里的妹妹被吵醒了,打了哈欠开始哭。
祖母把妹妹也抱到我怀里。
哥哥听见妹妹在旁边哭,笑得更加响亮。我被逗乐了,也低下头安抚地亲了妹妹的眼皮子,她才稍稍平息下去,呼吸声又沉了。
「哥妹俩就只认表嫂嫂呢。方才他们也哭过一会儿,怎么哄也哄不好,表嫂嫂才亲了两口,就乖成这样了。还是得娘亲在才行呢。」那姑娘笑盈盈地说。
祖母看着孩子,脸色却不太好看。她喜欢孙俩喜欢得紧,偏偏哄不过亲生娘亲。
祖母不说话,我也不好一直安静,看着那姑娘:「这位是?」
祖母道:「是疏儿母亲的娘家人,闺名唤作秦淮。你唤她表妹好了。」
秦淮性子看起来大大咧咧,毫不见外:「我有十年没见过表哥了。没想到如今再见面,他都娶了个这么好看的嫂嫂了,还生了两个孩子。表哥真是福泽深厚。」
我肚子有些坠,祖母看出我有些不适,也就带着秦淮走了。
看秦淮的背影,她也是个玲珑剔透的女孩子,一身火红骑装,身上挂满璎珞珠饰,性格也如装饰一般张扬火热,风风火火。
钟黎在祖母出去不久后溜了进来。她长大了些,个子也拔高了,就是性格还是那样腼腆,进来以后没怎么说话,模样看起来不太高兴。我以为她是怕军营里的生人。
钟黎逗了一会儿妹妹后,忧心忡忡地告诉我,祖母和秦家舅舅在商讨要把秦小姐嫁给哥哥。
我手指一颤:「嫁?」
钟黎点头:「就是抬作平妻。」
难怪祖母方才带秦淮来我房里,原来是来打个照面。
「你哥哥回来了吗?」
「还没呢。不过应是两天后就能回来了。」
「这件事,让你哥去处理就好了。」我抚平她皱着的眉头,「你一个小姑娘,整日不想着如何去耍,为我担忧个什么?军营这边鱼龙混杂,你要是出去定要多带几个人,要是被欺负了,你哥哥不在,嫂嫂也会替你出头。」
钟黎乖乖称好,过了会儿又十分好奇地问我:「要是哥哥真娶了秦小姐呢?」
我摸了摸她的脑袋,「那黎黎就帮我削他一顿好不好?」
小姑娘笑得眼睛弯弯,点头如捣蒜:「好!谁都不能欺负嫂嫂,祖母不行,哥哥也不行!」
那天晚上我刚给哥哥妹妹喂完奶,两个小屁孩吃完后都吐了我一身奶。我弄干净后用手指挠他们短短的下巴,逗得他们咯咯笑。
青穗说我小孩子脾气。我歪头凑近对着妹妹:「嗯?有吗?」
妹妹笑出了一个鼻涕泡,打破在我脸上。青穗和屋子里的仆妇被逗笑。
我接过青穗递过来的帕子,还没擦呢,帐外就响起急促沉重的脚步声。我的心怦怦地跳,直起身来。
钟疏突然掀开帐布,大马金刀踏进来,一见到我就急急忙忙走过来。
青穗带着帐子里的人退出去。
钟疏站在我面前,一把拥住我。他身上还裹挟着西北大漠的寒凉。我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把他拉低。他的脸很冰,我蹭蹭他。
「遂遂,」钟疏低语,「我来晚了。」
我躲开他凑过来的脸,一口咬住他的下巴,力道不轻。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很怕,昨天我很怕就那么死了。」
钟疏有些手足无措,我把哥哥抱给他:「不抱抱他吗?」
不知是冷,还是紧张,他的四肢僵硬得像是假的一样。哥哥本来睡着了,一下被硬邦邦的触感扰醒,一双眼珠子睨着看了一眼抱他的男人,骤然扯起嗓子大哭起来。
钟疏条件反射看我,好像四肢都不是他的了。
「看我做什么?」
「他哭了。」钟疏看着也要哭了。
「哭了就哄啊。」我又举起妹妹,「要不,试试这个?」
我被钟疏幽怨地瞪了一眼。
这一仗,钟秦两家拿下了驼铃关,消息传到长安城那边,朝廷号称派出八万大军,歼剿钟秦叛军。
大雍变天了。
秦家终是不放心,提出将秦淮嫁给钟疏,亲上加亲。
钟疏一口回绝,态度强硬。秦厉殊这只老狐狸却也不是好惹的,不肯退让半步。钟疏几次被叫去祖母那里,面色难看地回来。
秦淮来看过我几次,但来的时候绝口不提此事,只逗逗小孩子,同我唠些家常。每次她一来,钟黎就好像吞了炸药一样,面色不善地盯着她。有时秦淮想和她搭几句话,钟黎都低着头像是没听见一样。
钟家虽是家风宽泛,但有一条家训是摆在前头的:钟家郎年四十以上无子方纳。
是以钟家子弟这几日见了秦家人都没什么好脸色,还有好几个年轻的钟家郎跑来不动声色地安慰我。
后来这件事被压了下去。我不知道钟疏是用的什么方法,但他那晚回来的时候脸十分臭。我问他,他只叫我不用担心。
第四章
钟疏这一场战打了三年多。打到后来,我的阿斛和翘翘已经会叽里呱啦说很多话了。
阿斛嗜睡,醒来时总是迷蒙着一双眼睛。他性懒,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只有在钟疏面前才会释放天性。
和阿斛截然相反,翘翘从一睁眼就没有消停下来的时候。我一直怀疑翘翘是把她哥哥的活力吃走了。她还在学话时就一整天都是叽里咕噜,谁也听不懂。后来会走路了就更是了不得,常常东跑西跳,把一群人耍得团团转。
到了后来,翘翘有时候会跑去和军营里其他奶娃子打架,打得昏天暗地的时候,阿斛总是坐在一旁打瞌睡。我说他应该看着妹妹,别总让她打架,女孩子这样总归不好。阿斛理直气壮,那就让妹妹变男孩子吧。要不阿娘把妹妹重新塞回肚子里,我想要个弟弟。
翘翘每次打了架,认错态度都极其诚恳。但从来都是表面功夫,不长记性。旁人一激她,她嗷得比谁都大声,一个箭步冲上去又滚在一起。
我和钟疏说过好几次,让他管管翘翘。他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却只是一味躺在床上睡,翘翘像小炮弹一样冲过去坐他腹上疯狂摇他,他被吵醒了也不恼,只是一脸无奈地笑。
翘翘谁都不怕,独独怕她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