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终相见+番外(13)
我给他做了一碗蛋羹,好像当年他还小,牙还没长全一般,我将蛋羹碾得稀烂,一口一口喂给他。
他吃完了以后,看了我很久。
我从柜子里拿出那块曾经借给钟疏的长命锁,给他戴上。
我道:「恨阿娘这些年忽视了你吗?」
他摇头道:「没有,阿娘没有忽视我,阿娘待我很好很好。」
他已然明白什么,扑进我怀里闷声开始哭。
我看着他,一直到他哭累了,才拿出帕子给他擦眼泪,擤鼻涕。
「阿娘累了,撑不住了,阿娘想先去睡了。阿斛自己能应付得过来吗?」
他点头道:「阿斛可以。阿娘不必担心。」
而后阿斛听见一声低哑的喟叹,似乎从无尽的深渊爬上来,透着疲倦、不舍、怜惜,酸楚翻滚:「阿斛,莫怕。」
阿斛走了以后,我洗梳了一番。我在床上躺了太久,许久未曾打扮。
今日我精神很好,贴了花钿,勾了斜红,又染上口脂。头发我绾不起来,便去推醒钟疏。
他睡得有点蒙,看着我穿一身大红衣裳站在他面前,还有些不适应。
我将牛角梳硬塞在他手上,温声说道:「替我绾个髻吧。」
我看着铜镜倒映出的两个人影,一时有些恍惚。他和我容貌都未曾变化多少,只是眉眼间的生气都或多或少散了。
他手笨,老是扯着我头发,揪得我头皮发紧。我拍了拍他的手,「轻点。」
他又是手忙脚乱,好不容易绾出一个松松垮垮的髻,已经是满头大汗了。
我将螺子黛又递给他,「笨。」
「什么?」他动作一顿。
「笨笨笨。」
他眼中掠过一丝苦涩,然而很快就将它揭过。
「是啊。我笨死了,绾个发都不会,难怪你和翘翘都要恼我了。遂遂,你往后教教我好不好?以后我天天给你绾发。」
我笑得温婉,摇头道:「不好。」
他红了眼眶:「为何?你恼我了吗?」
我又是摇头:「从未。」
我握紧他的手腕,「先描眉吧。」
他动作十分生疏,画出的眉又粗又长。我便一遍又一遍地擦去。
我望着他认真凝肃的眉眼,「往后你也会给另一个女子这般描眉吗?」
他手颤了颤,「不会。从你之后,再无旁人。」
我将一直带在身边的那块残玉戴在他脖子上。那玉我一直贴身带着,还留有残温。最后,我将玉放入他的衣领里面,整了整他的领口。
「钟疏,我很自私。我不想让你忘了我,也不想旁人坐我这个位置。你的一生还很长,应该还会再遇上一个很好的女子。我生性好妒,不想看到你和旁的女子和和美美,往后你要真有了心上人,来我灵前,千万别提。」
他眼尾微红,提起嘴角,「提了会怎样?你会起来打我吗?」
「不会。」我轻轻地笑了,「钟疏,我只会自己生闷气。」
「我不舍得让你生气。」他掉了滴眼泪,「遂遂,不会再有旁人了。」
我笑,「你这人,说话十句有九句是真的,但这九句里又有七句是你做不到的。」
「这次是真的,遂遂。」他像个孩子一样。
「我知道,钟疏。」
我用目光一遍遍描绘他的眉目,岁月待他最是温柔,未曾在他面庞上留下什么痕迹,连他眼尾的细纹都沉敛得动人。他清瘦了些,却也更加挺拔。
「我从未后悔和你成亲,也从未怪过你。人之一生,何其为造化所弄,我说过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这一生留下太多的遗憾,但有一处,我从未有憾。在我十八岁那年,我成了钟疏的新嫁娘。有时候我不明白,我有什么好的,脾气差,不讨人喜欢,怎么你就稀罕得紧,莫不是在骗我?」
「后来我想了想,我一无所有,有什么好被惦记的。你说你一少年郎,喜欢我这死气沉沉的人做什么?钟疏,你做的尽是亏本买卖。」
他低着声道:「遂遂,你很好。配我,绰绰有余。」
我被他逗笑,眼泪簌簌往下掉:「大言不惭,怎的变着法夸你自己!」
我扶着他站起来,走出殿外。
春寒料峭,远处红墙黛瓦,一枚铜铃挂在檐下,随风轻摆,泠泠作响。
我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指着远处起伏的群山,同钟疏说:「曾经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只是个秀才郎,无甚才华,无甚俊貌。功名止于此,便去邻村书塾当了个教书先生。我每日洗衣做饭,日暮时分便在葡萄藤下小憩等你归家。我俩无甚积蓄,却也不愁吃穿。你回来时会同我讲书塾里哪个顽皮小童又惹出了如何事端,我也爱与你讲读到的话本里头的故事。你知道我喜爱哪家的点心、盼着哪家新出的布料,我也了解你的口味偏好。我为你洗手做羹汤,你为我点唇描眉。
「从前我读词,最爱一句『小舟叶叶,纵横进退,摘翠者菱,挽红者莲,举白者鱼。』」
「钟疏,你说这样的日子好不好?我这一生都过得不太好,下辈子我不想这么累了。」
他已泪流满面:「好,好。来生,我们便过这般日子。我不再让你累着半分。」
我靠在他的肩头,倦意涌上来:「钟疏,我想去宫外。想去数一数从这走到宫外,宫墙上会停多少只麻雀。」
他将我扶上背,一步一步踏下台阶。
他的背,极是宽厚,我将头靠在他的背上,随着他的走动,轻轻地晃动:「我六岁那年,你离开长安城,我去送你的那日,我在宫道上数了十三只麻雀。」
这皇宫,过了二十多年,未曾有丝毫的改变。两三枝油亮的柳枝沾着露水探在墙头,几点脚印斑驳踩过黛瓦。
「这有一只了,钟疏。」我强撑着眼皮,虚虚一指。
「是,一只了。」
他背着我,从第一只数到第九只。后来我看不见了,也跟着他念,重复他的数字。
一直到第十三只。
钟疏等了片刻,还没有听见附和的轻声。他将背上的人轻轻扶了扶,继续背着往宫外走去。
前几日才刚下了大雨,今日是难得的一个开云见日天。黛瓦之上,越来越多的麻雀扑着翅膀飞走,飞向无垠苍穹。
一直走到宫门外。
钟疏才轻轻偏过脸去,轻声说:「遂遂。」
「这儿有三十只雀儿。」
「我们出宫了。」
宫门之外,来来往往的百姓看着那个倚着宫门的玄裳青年,泪如雨下,哭得像个孩子一样。他背上的红衣女子,闭着眼睛,嘴角还勾着笑,沉沉地陷入黑甜梦乡中。
第七章 安慰的小番外
修竹茂林中,雨水淅淅沥沥打在绿竹叶片上,又垂坠落入泥泞中。
竹林中,两三抹模糊的身影若隐若现。
「阿斛,慢点。」
阿斛迈着短腿艰难地跨过一个小水洼,他手紧紧抓着阿爹的袍子。
哗啦啦的雨水打在伞面上也没能让钟翘清醒起来。她被抱在阿爹怀里头,困得东倒西歪。
远处一盏明灯挂在书塾的门前,灰暗的破旧屋子在雨水冲刷下屹立不倒。
钟疏动了动手臂,「翘翘,到了。」
翘翘下了地,半靠在哥哥肩头,睡眼惺忪。
阿斛道:「下次你不许跟来了。」
翘翘清醒了,鼓着眼睛:「为什么?」
「你就是个拖油瓶。阿爹为了抱着你,半个肩头都淋湿了。」
翘翘看了看钟疏肩头深色的水渍,不服气道:「下回我可以自己走的。」
「好了好了。别吵了。」钟疏把两个人分开,一左一右刮完他们鞋底的泥,拍了拍小衣裳,「进去吧。」
今日下了大雨,然而大多数的孩子已经坐在位置上了。
钟疏拿出书册开始讲课。
而钟翘也有自己的小动作。
她先是拿出阿娘带的小肉干,撕成一条一条,嚼得津津有味,还不忘递给哥哥:「好吃。」
阿斛坐得板正,拒绝了:「现在不能吃。」
「为什么啊?」
阿斛不看她,「夫子在讲课。」
「哦。」翘翘眨巴眨巴眼睛,乖乖把肉干收回去,又翻开哥哥桌面上的书,「这是什么?」
阿斛道:「《千字文》。」
「讲的什么?」
阿斛吸了一口气:「夫子正在讲,你好好听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