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盲(25)
而她成名的方式,和她师兄一样奇特,据说那场激烈的辩论之中,她提出了什么烙饼为道……
“道和烙饼有半毛钱关系吗?”
“真是荒谬啊……荒谬……”
“我倒觉得她说的有几分道理,要不然为什么老阁主大人会收了她呢……”
“这思维,真是跳脱了些……”
“诶……诸位稍安勿躁。”鸿胪寺旁大榕树之下,少卿大人悠哉地站了起来,止住了几个官员激烈地讨论,迤迤然道:“下官呢有幸见到过这位慕染姑娘,虽然她当时还很低调,习惯跟在医仙大人身后,但下官一眼就能瞧出来,这个姑娘以后肯定大有作为。你看今日,是不是?我说什么来着?”
凝霭宫中,春日的第一缕茶香幽幽升起,逐渐迷蒙扩散融入在雾色之中,徒留一阵清香。
翊王将一粒棋子搁置在棋盘之中,似笑非笑道:“这局你又输了。”
宋扬执子的手微微一僵,这才看出棋盘上的微妙变化,不禁一笑:“我一向不会下棋,你这般就是欺负我了。”
“欺负当世医仙庭陌先生?这罪名本王可承担不起。”翊王把棋盘打乱,将黑白二字放到各自的白玉小盒中:“再者,你现在可是天奉阁唯一一个关门弟子的师兄,本王就更招惹不起了。”
宋扬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浮现出了浅浅的笑容:“那丫头,从小就爱折腾,有的时候我真想看看她的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烙饼为道,这确实不是寻常人能想出来的。”翊王捧起了新茶微啜一口,闭着眼睛享受着幽远的回味。
“天地为鉴,这可不是我教她的。”宋扬也拿起了茶,随意赞赏了几句。翊王摇晃着茶盏,看着里面暗涛汹涌的青绿色茶汤,笑道:“以天奉阁亲传弟子之名,进宫为桑草扶乩,最后扯一个不吉之兆,这件事就算结了。”
“还算顺利。”宋扬接了一句,“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本王现在在宫中可是颇有恶名,估计父皇马上就能下定决心了。”翊王微垂眼帘,不知情绪是喜是悲,“等他出京,我就行动。”
“你要如何做?”
“十四岁开始夺嫡,别的不说,手段还是会一些的。”翊王面色平静无波,甚至看不出一点狠戾之色,“承王的势力,抛去那些零零散散的文官不算,其实主要力量在于易安少府、卫尉府司少卿、殿前郎中令中丞、明德郡王、治粟内史、还有几个讨厌的御史。”他熟练地列举着承王的嫡系官员,甚至比自己的下属记得还清楚。
“很好。”宋扬颇为赞赏地点了点头:“若想清剿干净这些人的所有力量,你有几成信心?”
承王脸色一白:“本王只能搜集他们的罪名再做决断,却也做不到全部清剿干净啊。”
“其实根本不需要罪名。”宋扬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你的暗中力量不是很多嘛?只要不留下任何证据,即使全天下都知道是你做的,也没人能说什么呀。”
“你是说……秦鸳培养的刺客?”承王皱了皱眉:“本王一向小心,不敢在易安城里培植太多杀手,最多只有二百人。对付承王的党羽……恐怕清不干净。除此之外,本王还有五百亲兵,但动用亲兵等于将事情摆在明面上,所以多半派不上用场。”
“秦老板不用动,我来亲自培植。”宋扬自信地笑了笑:“再过半年我就要出京,找个大山里一躲,天高皇帝远的,可没人管的着我。”
“先生能培养多少人手?”
宋扬沉默了一阵:“顶多一百五十人。”
“所以加起来只有三百五十左右。”翊王眼中的忧虑还是没有消散:“承王府有五百亲兵,恐怕还是不够啊。”
“咱们动的是承王的嫡系官员,又不是围攻承王府,又无主帅领头,那些亲兵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而已。”
“然则京城动荡,肯定会惊动太尉府司的人啊。”
宋扬眼睛眯了起来:“也好办。我让慕染在天奉阁倒腾出些动静来,太尉府司肯定会派遣重兵把守,可以吸引过去一部分力量。”他觉得这还不够,又想了一会:“你最好让少卿大人在鸿胪寺那边也折腾折腾。”
“这……”纵使翊王是个无赖之人,也从未见过如此无赖的作法。
“这些都是后话,现在你得赶紧把承王赶走,最好先把文官御史处理一下,省的以后还要非口舌之劳。”宋扬的语气有些随意,有些不耐烦。他料想这个点儿了,慕染那丫头应该已经回医馆了吧。
西山,天水河畔。
此处不属于百姓可以参观的地带,所以与人群隔离,显得无比寂静,唯能听见碧水从山腰泉眼中喷泻而出、砸在石壁上叮当作响的声音。慕染在池畔捡了一块鹅卵石,有些懊恼地砸入水中,似乎想借着石头也把心中的烦恼也抛之入河。石块入水,溅出朵朵水花,但随即就被湮没了。
“丫头,做老夫的关门弟子就让你这般不乐意?”一个高瘦的老头负手在后头站着,衣衫破烂邋遢,浓密的胡子上残留着不知是那顿午饭吃剩下的饼渣,头发也乱蓬蓬的,语气还有些吊儿郎当……总之,与“仙风道骨”这一类词没有半点关系。
“我不明白。”慕染转过身去,掸了掸手上的灰:“我都表现的这么明显了,老大人居然看不出来么?”
“你表现什么了?”老头仰起头反问道:“老夫看你辩论很积极啊,论点也很新鲜,就算是老夫活了大半辈子,也从来没听过有人把道比喻成烙饼呢。”
“你……”慕染一时有些语塞,“您没听出来吗?我那是胡说啊,胡说!”
“你那时是胡说?”老大人眨了眨小豆眼睛,一脸无辜:“老夫觉得你说的很对嘛!虽然提出的东西新鲜,但也有几分道理啊。”
慕染深吸了一口气,为自己卓越的才华再次困扰无比,苦着脸道:“老大人啊,您一生精通道法,最应该参透规律二字呀!我参加辩论的时候就没想着要拜在您膝下,您又何苦非要扰乱我的规律呢?”
“你这丫头是在扰乱老夫的道吧!”天奉阁老阁主,天下除了圣上最受尊崇的大人物,此刻跟一个小姑娘吵起架来一步不让:“早在西山之时,老夫便认定了要收你这丫头做徒弟,你为何要打破老夫的规律啊?”
“早……早在西山之时?”慕染想起了那日的情形,浑身突然颤抖了起来:“我不就是吃了您两盘烤牛肉吗?您就这么记仇,非要把我拉进西山做苦力?”
“非也,非也。”老大人的大头晃得跟拨浪鼓一样,像极了是学童背书的模样:“西山之宴,是老夫看眼缘的地方,所有人都想给老夫展现个良好的印象,所以顾忌很多,真正的熊样子都压抑在心里头。唯独你丫头,大吃大喝不管不顾的,让老夫看着很有意思。”
“所以您是看我心态好么?”慕染垂丧个脸,一点都没被这句夸人的话感到丝毫喜悦之色。
“不光是你心态好,还有你的真实。”老头清了清嗓子:“他们都在装,不敢把自己的道展现给老夫看,只有你敢。所以老夫判定,你是个懂道之人。”
“您判定的也太草率了吧。”慕染还是不禁抱怨道:“您就不能判定判定,其实是我当时饿极了?”
老头笑了起来,笑到卡在喉咙里的痰都呼呼作响,直到笑的自己都觉得尴尬,只好住了嘴,却没有再回答慕染的问话,而是转了话题:“那日辩论的时候,你旁边人提出道即是神的观点,你同意么?”
慕染低头冥思了好一阵,然后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照你的观点,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道,而这个道又能落实具体的东西上,可神不能。”
慕染眉头皱了皱,她其实没有想的那么深远,突然被老大人揪出破绽,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你不知该怎么说,但你就是这么想的。”老头直接盖棺定论道:“道与神,本质相同,唯独这点有细微的不同。所以你信道,却不信神,对么?”
慕染瞳孔骤缩,猛地抬起头来:“老大人,世上真的存在神明吗?”
老头的目光拉的很长,看着黛色的远山、划破天空的飞鸟,半晌道:“若没有神,那三十六天神都是人编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