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谁是画眉人(5)
他紧紧抱着已经冰冷的湘竹姐姐,她的眼睛睁着,嘴巴微微张着,就好像刚刚劝爹爹回家的样子。父亲仰天恸哭:“苍天啊!还我的女儿!湘竹,湘竹啊……”
暴雨的江边,洪水里坐着一位泣血的父亲,怀抱着他善良灵巧的瞬间失去生命的女儿……
☆、第6章:灾民起义,马新亭被指贪腐
没有三姐湘竹的陪伴,我彻底成了孤独的孩子。父亲为了湘竹姐姐的葬礼和赈灾抗洪,被极度的悲痛和劳累折磨得仿佛一下子老去。
他可以老去,却不能垮掉。
救济粮很快见底了,父亲上书请求再次接济,这次很快得到回音,湖广总督严厉斥责父亲贪腐,说三个月的救济粮,怎么十几天就见底了?
父亲这才知道,经过层层盘剥,剩下来的那一点,只是做个样子。他百口莫辩,只能写奏折为自己辩解。
他找不到为自己作证的人,同僚都结党营私,他也从未奉承结交过上级,在被诽谤的时候,众人只是暗中嘲笑他的迂腐,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也罢,就算查,我没做过,也没有证据,身正不怕影子斜!”他想。
等候第二批救济粮的父亲没办法,把自己家不多的米也捐出去,这点绵薄之力怎么能对抗如此天灾呢?
渐渐的,粥棚只能在中午开一次。再后来,两天开一次。接着,三天开一次。街上的呜咽声也渐渐低下去弱下去,能喊出声说出话,已经是奢侈。
从上到下,只有父亲在奔忙着,同僚们视而不见。他们似乎看不见流离失所的百姓,看不见这一片人间惨象。
很快,父亲最怕的事发生了!澧州四处发生农民起义,他们打砸抢掠,队伍很快壮大起来。父亲很快组织人马去镇压,还亲自去劝说,都无济于事。
这些走投无路的农民,饥肠辘辘,房屋倒塌,家人都在死亡的边缘挣扎,眼看着又到了要交税的时候,他们能怎么办呢?反正横竖是个死!
父亲只能狠心用武力去对抗,那些起义的百姓,人数却每天都在暴涨,规模不断扩大,他们挤在衙门前面,要一个说法:“我们要粮食!我们要房子住!我们交不起税!”父亲连连应允:“乡亲们,别着急,我已经在上书,上面会给我们说法的!”“我们等不及了!几个月了,再等就饿死了!”
不可开交之际,一队人马闯进来:“圣旨到,澧州县令马新亭接旨!”父亲立即跪下接旨:“澧州县令马新亭贪腐无能,赈灾不力,致使百姓流离,饿殍遍地,叛贼四起,即日起革职抄家,择日斩首!特赦家眷不受牵连,钦此!”
起义的百姓齐齐跪下:“马大人冤枉!我们自己要讨个说法,不怪马大人!”
父亲对众人下跪:“我马新亭赈灾不力,政绩有限,算不得一个好官,我有罪。但我绝无贪腐之心,此心可鉴!”众人齐齐去搀扶起父亲,反倒跪在他跟前:“是我们害了您!我们要为您伸冤!”
我还不知道发生了大变故,看到父亲难得白天回家,飞奔到院子迎接。却只见父亲垂头丧气,一言不发。
“爹,别在院子里淋雨,进来呀!”
“兰儿,爹不在了,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不在了?您要去哪里?”我惊讶地问。
“我要去找你娘了,以后你就听刘管家的话,他在咱们家三十多年,他会善待你的。”
“可是您为什么突然就要去找娘?”
“兰儿,你很快就知道了。你要记住,爹爹是清白的,兰儿将来不管去哪里,也都要做一个清清白白的人!”
正在我准备继续问的时候,一群铁甲捕快闯进来,把马家上下人等赶到院子里,家里凡是稍微值钱的首饰、瓷器、布匹、细软,都被抄走。我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拉着父亲的手,一动也不敢动。
捕快统领感叹道:“人人说马县令是个清官,果然,也没有豪宅,也没有多少田产,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没有!”父亲慷慨答道:“臣忠一心报国,两袖清风,问心无愧!如今荒唐获罪,真不知罪在何处?臣只能含冤而死!”捕快道:“谁让你得罪了总督大人呢?现在没有人能救你!”
说完,捕快喝令道:“来人,给他上枷锁!”一群人过来,把父亲从人群里拽出来,重锁厚枷加身,我跑上前拉住父亲的衣襟,被捕快一把推倒:“不要过来,再过来把你也带走!”我爬起来紧紧挨着父亲:“好,把我也带走!”官差骂道:“带走你可以,那就只能卖出去了!”父亲连忙哄道:“兰儿,乖,不要跟着我,你以后听刘伯伯的话!”管家老刘扑通跪在地上:“大人放心,湘兰我一定照顾好!”
官差催促道:“马新亭,该走了!”父亲被推着往前走,他回头对我喊:“兰儿,好好上进,清白做人!你是爹爹的希望!”我追到门口,父亲已经被关进囚车,我跪在大雨里,朝父亲磕头,磕到血水染红了雨水……
☆、第7章:父女诀别,马新亭临终托孤
我自幼丧母,如今两个大姐姐出嫁,三姐溺亡,父亲也即将失去。抄完家,满屋子更加空空荡荡,下人们跑的跑,辞的辞,只剩几个忠仆等着父亲最后的结局。
这世上,再也没有依靠了!
父亲被押走后,我似乎一夜之间长大。我将家里的佣人小厮一并打发走,只留下刘管家和我的乳母。
父亲的书房也被那日的抄家破坏,书稿散落一地。我将书房里打扫干净,收拾整齐,像父亲在家一样,每天画一幅兰花。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往日父亲细心教导的场景,那些朗朗的读书声,那些全家人在一起说说笑笑的日子,那些温馨甜蜜的梦,从此再也难以寻觅。
乳母屡次到书房劝道:“兰小姐,要不你就去我家里住一住吧,我家虽然也快被这大雨淋垮,起码人多热闹,等到你有了安身的地方,我也该回去了。”我摇摇头:“这里是我的家,我爹爹还在,我不能离开。”乳母道:“假如你没有去处,就去我家做我的女儿,穷养富养也是一样的活着。”我回道:“不知爹爹可有安排,我们暂且等候消息,看看爹爹会不会有信来。”
日子这样漫长,从睁开眼到入睡,我苦等着消息,等着父亲被平安送还,或者只是贬官,等着父亲安排我以后的去处。
可是,没有,每一天都没有消息。
五天后的正午,有人飞奔到马家门口:“马县令今日行刑,家属速速去送行!”
行刑??
我只觉得眼前发黑,心快要跳出来,热血涌到脑门。
刘管家一把抱起我:“愣着干什么,快走,你不想见马大人最后一面吗?”
一路所见,是同去送行的澧州百姓。
唏嘘声、伸冤声不绝于耳。
“这么好的清官要斩首,真正要斩首的却在升官!”
“可怜啊,听说抄家也没有抄出什么,当官这么多年一点积蓄没有!”
“犯了什么法啊?”
“谁知道呢,这是命啊!”
……
越靠近刑场,人越多,叹息声四起。
父亲在囚车里看着夹道送行的百姓们,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脸色惨白。车轮驶过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他这些年来挥洒血汗的地方。一生所求,不过是尽心尽力,为众人做一些实事,并不求闻达于诸侯。
差役们鸣锣开道,呵斥着沿路的百姓,百姓们却随着囚车跑着,一路喊着:“马县令!马县令,你好冤啊!”
一条红塘弯大街,走得这样慢,慢得足以回想这整整一生。又是这样快,仿佛人生的轨迹,还在想象前方的美景呢,就到了尽头。
淅淅沥沥的雨,浇在每个人的身上,悲愁压在每个人心头。
道路两旁的送行人,也都是经历了几个月来的饥饿和飘零,好像一群被骨架支撑的魂魄。老人们拄着拐杖,小孩牵着大人的衣襟,青壮年们沿路焚香、撒纸钱、洒酒水,妇女们哭着鸣冤叫屈,请求减刑……
父亲困在囚车里,双手举着枷锁,艰难地接过乡亲们递过来的一碗碗酒水,对着沿路的人们大声道谢:“死到临头,有你们相信我马新亭的清白,值了!”
一时间大街小巷骂声四起,众人纷纷斥责豺狼当道,昏官当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