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刀二郎(77)
他要告诉她少露宿,对身体不好,不要和父母生气,然后少用些血符。
那次看到她小臂上的伤疤,他的心都疼得揪了起来,只恨不能代她受痛……
“七郎……”舒怀颤着声喊他。
他的心一下又揪了起来,泪水似乎要夺眶而出。
可他已经没有心了,所以不再揪心,泪水也没有流下来。
她的手轻轻拂过他的面庞,然后手指流连在他浓黑的剑眉上,温柔地摩挲着。
“七郎……”
“我不要你死。”
“你说不会离开我……”
“你知道,我最讨厌人食言自肥了。”
“你不要让我讨厌你啊,七郎……”
苏弘想,对不起了阿怀,我要食言了。
舒怀出了结界,捡起方才丢下的破刀,插在他头边两尺处。
然后,她哭着笑了,眼泪盈盈,也笑意盈盈,“我可说好了,你现在食言了,我不喜欢你了。”
他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便见舒怀俯身跪在他肩旁,一只手撑着地,一只手轻轻贴在他耳侧,将唇印在他额角。
冰冷的唇,印在冰冷的额上。
唇虽冰冷,但却柔软湿濡。
然后她又将唇移到他鼻尖,最后在他的唇上,轻轻一吻。
蜻蜓点水般。
他大概已经死了,只有灵魂还强行被锁在躯壳里,所以他才勉强能听到舒怀同他告别、摩挲他的眉、吻他的唇。
但他确实死了。
他猜想,流了这么多血,他的脸色应该是苍白的,就像不久前死于钢刀下的百姓的脸。
那铁定不大好看。
“我早就该死了。”
舒怀直起身,凄然一笑,“你不知道,我今天又杀了好多人,还杀了秦师弟,他那么好的人。”
“还有的,他们没有一点修为。”她哽咽着,听得他心头一紧。
“我以前说秦师弟会不得超生,现在我也是了。”
然后,他又见她起身拎着刀,手掌微一运力,刀断为两节,另一半拿在她手里,短得简直像柄匕首。
她掀起左臂的衣袖,露出白皙的胳膊,小臂上横着几道伤疤,还有一道刚刚愈合不久的,泛着粉嫩的红。
刀口很锋利,他眼睁睁见她将刀摁入肌肤,然后向下猛地一划,鲜血如一条红蛇窜出,她又迅速丢了刀摁住伤口。
然后围着他转了一圈,鲜血也绕了个圈。
不过他觉得这个圈并不是很圆,他直直地躺在地上,可舒怀在他右边时,他的余光几乎看不到她。
但在左边时,他还能用余光看到她染血的衣襟。
不,阿怀,他惊恐起来。
她在画穿心阵!
她要把她的心给他。
穿心阵是需要两个人心甘情愿的,他深知舒怀的心甘情愿,就像当初他也是心甘情愿走进穿心阵一样。
可现在,他不是!
但那有他妈的什么用,他的心已经没有了,一半被木水捏碎,一半葬身秃鹫之腹了。
他已经死了。
他的心不甘情不愿,没有他妈的一点用。
“不要……”
“求求你了,阿怀……”他低声下气,悲咽着,可舒怀并听不到。
舒怀开始将血浇在他身上,她的血从他心口出发,连出六条线到那个椭圆上,然后从离他两臂处的地方出发,又连出六条。
因失血过多,舒怀的脸色苍白,嘴唇泛着紫,脚步也有些虚浮。
过了好一会,她终于心满意足地站在离他两臂处的位置,那六道血交汇处。
犹豫了下,她还是走到他身边重又跪下,她捂着伤口,血从指缝流出,染红了她胸前衣襟。
然后,她低下身,一只手撑在他肩旁,温柔地吻了吻他的唇,然后才恋恋不舍地分开,将额头与他的紧贴。
她的毡帽早就不见了,额前的头发新生的嫩柳一般,扫过他的脸,痒痒的。
“我走了,七郎。”
“你记得,我不是为你的。”
“我本就该死……你不必自责。”她顿了顿,突然一笑,笑得勉强,“我这下也算死得其所吧,还满足了虚荣心。”
“其实你不知,我好多时候,不过是为了别人的赞扬,才去救人的。要不你看,一有人挡我的路,我就毫不留情杀了他。”
“我并没有那么好。”
他知道她只是不要他有心理负担,但随即他一笑,雀跃起来。他突然想起,穿心阵是需要穿心莲的。
可舒怀没有。
“我有穿心莲。”
像是读懂了他的想法,舒怀笑了笑,“那日,那株穿心莲,车海说的最后一株穿心莲,我偷偷放在魂灵瓶啦,就是怕有一天……有一天车海他们再想什么诡计,后来他们没辙啦,我便一直放着。”
说罢,从乾坤袋中掏出玉脂般的瓶子,取出那株双叶被一根茎贯穿的穿心莲。
翠绿的莲被她种在两个焦点中间。
然后又从他心口出发,她将血画成笔直的线,浇过穿心莲的根茎,连在另一边的六条血线的交汇处。
他卑躬屈膝地哀求,“阿怀,我求求你……”
可舒怀听不到,他万念俱灰。
舒怀催动法阵,然后将他的胳膊伸平,再然后她躺在另一血线交汇点,伸出左臂,与他的手紧紧交握。
穿心莲在他们交握的手边慢慢浸饮鲜血。
法阵周围撑起红色球形光幕,与隔魂阵的淡绿诡谲交映。
他平平地躺在地上,看不到舒怀的脸,但他知道现在的舒怀一定是看着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听说人死前真的会想很多事情……
第62章 犹疑飞动生前影
天地作证,各方神明为鉴,今薄刀女舒怀愿嫁于无名男苏弘,与他结为夫妇,从此两心相依,不离不弃。
她终于与他两心相依,从此不离不弃了。
见一丝血红从穿心莲根部逐渐爬升,舒怀安心地笑了笑。
虽然天上的神明并不是那么好,但在这件事上,她还是想谢谢他们的成全。
苏弘空洞的眼睛盯着空洞的天空,她只能看到他的侧脸。
好看的眉像浓浓的墨笔画就在苍白的宣纸上,高挺的鼻梁,她方才还轻轻吻过,他薄唇微张,像是有什么话要脱口而出。
她有些懊恼,方才应该稍微挪动一下他,她好想看着他眼睛离开啊。
她又想起那夜他迷蒙的双眼,揉进了万千柔情,炽烈的吻,教她几近窒息。
她爱他,爱他温雅和润的容颜、从容不迫的语气、温良端方的翩翩风度。
还爱他吐字不清,小心翼翼地唤她“阿怀”,然后俯身温柔缠绵的吻。
她又情不自禁泪流满面,风一吹略有些凉。
那丝血红爬升得很慢,一炷香了,才升一寸。
蜗牛都比它快。
她在心里默默地念叨,快些啊,求求你了。
现在不会有人来了。
这里只有她和苏弘,万籁俱静。
终于她看到那线血红爬上第一片莲叶的底部,慢慢地,像晕染了朱砂的纸,莲叶的脉络清晰起来。
血红的脉络交织在青翠的莲叶上,像撑开倒置的伞。
随着第一张莲叶逐渐被染红,她的心开始像远寺的暮鼓,缓缓敲着,沉闷、极慢地跳动。
砰,砰,砰砰。
每跳一下,她都要经过了三四个呼吸,也许是五六个,她没有心情数。
和上次有些不同,她想,她上次还没来得及看莲叶那么红苏弘便来了。
她欢喜地笑着,应该等整株莲都变红,他就可以活转过来了。
心跳虽然迟缓,但她却没有感到丝毫的痛苦,而且逐渐地,耳目也清明起来。
不少秃鹫盘旋在他们上空,因畏惧隔魂阵外飞旋的符箓而发出粗哑的悲鸣。
舒怀对自己的安排甚为得意,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随莲叶变红,她的意识也逐渐有些模糊,甚至有些困倦,她不仅合了合眼,发现这样出奇的舒适,教人留恋。
只是她每一次重新睁开眼便见符箓飞转的速度慢下一分。她知道,生命的流失,连同她施法催动的符都慢了下来。
心里空落落的,像灌满了捉不住的风,手脚也凉了下来。
等穿心莲的第一片莲叶终于血红,一线红终于重新沿着穿心的茎,慢慢向上面那片圆圆的莲叶爬行。
她心满意足似的闭上了眼,想再睁开一下看苏弘一眼也做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