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刀二郎(59)
原来如此,他暗道,是那团苏弘的精魄苏醒过来了。
舒怀见到了本应该成长为那团精魄样子的苏弘,自然而然会做出比较,认定他便是假的苏弘。
而这其中的一切变故,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意识不到而已,一切的设定,他英乂,是始作俑者。
一年前,他就是在苏弘灵识受创时,在车海的帮助下将这团纯正的苏弘的精魄,从苏弘的身体里移出去的。
但是这一切,体内的苏弘毫无察觉。
而他也在那团精魄被分离出去之后,才能够与原本彻底压制他的灵识分庭抗礼,并时刻准备在苏弘意识薄弱时,折戟扬刀,将这副躯体彻底占为己有。
现在的处境,就是他鏖战数日得来的结果。
“确实,”他轻轻叹了口气,“他比我更像苏弘。”下一刻,他恢复了卧听风雨般的淡定,可眼眸中毫不掩饰对苏弘的敌意,“但不过只是离体之魂罢了。”
因为无法引出更多的灵力,在车海的帮助下,趁着苏弘灵识虚弱之际,将苏弘的灵识分离了出来,化为了纯正的苏弘。
但是怕这个纯正的苏弘被本体的苏弘察觉,英乂的意识在占下风前,封印了纯正的苏弘,让他浑浑噩噩,如此过了两年有余。
直到不久前,薄刀峰一战,英乂的意识完全占据上风,而随之那团精魄的封印也被无意中解开,开始循着记忆寻找舒怀,直到被舒咏光发现,绑在马车里,再被舒怀带回京城。
英乂本与车海的意见有所分歧,但如今看到苏弘,便一切了然。
“什么?”
舒怀的手被苏弘紧紧握着,他的手心因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浸出了一层薄汗。
“我说,他不过是离体之魂。一团精魄……”英乂道,他朝苏弘冷笑,“化成了他应该成为的模样,在混沌中沉浮,迷梦里惊醒,找到了你!”
做得很好,他心想,难怪一遇到这个苏弘,舒怀便转了心性,对他百般猜忌。
“跟我走。”他语气冰冷,朝着错愕不已的舒怀道。
他确信,只要他说出真相,得知事情始末的舒怀必然会毫不犹豫地舍却精魄所化的苏弘,心甘情愿地跟他走。
就像当初在魔界,苏弘瞬息间收了那么多条人命,但一说出前因后果,舒怀便完全忘记了那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人,像遗忘在阴暗角落里死去的蝼蚁一般,原谅了苏弘。
不经意间,他露出得意的微笑,胜券在握。
“不,”舒怀微一旋踵,半个身子挡在苏弘面前,以防英乂的突然发难,“没了灵魂的躯体,又有什么值得留念的。”
英乂所说,如今想来,与她初见苏弘时,苏弘给她所说的他所经历的事情暗合。
那日车海说苏弘是被人夺了记忆,都是引她离开英乂的谎言。
车海知道,英乂的灵识占了上风,她在英乂身侧就是妨碍英乂灵识在苏弘身体内巩固的羁绊。
可车海料错了,她绝不会认同一个没有苏弘意识的人是苏弘,就算她身边的人是精魄所化那又怎样,他浑身上下,从里到外也是彻彻底底的苏弘。
所以,她更加不会为了那是苏弘的躯体,而抛弃完全是苏弘的精魄。
而英乂……
她笑了笑,笑得门外的英乂一愣,不过是鸠占鹊巢罢了。
没了鹊的巢,已不能算是鹊巢。
同样的,没了苏弘意识的人,亦非苏弘。
英乂并没有为难舒怀,相反地,得知确切的答案后,他反而轻松一笑,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化开了,像他这次来的目的本就是要舒怀拒绝跟他走一样。
他就一直站在门外,迎着走廊的风,一任料峭的春风吹翻他的衣袍,目中一片平和,不靠近舒怀,也不远离舒怀。
良久,他转过身,又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苏弘一眼,迤迤然而去。
舒怀走到门外,扶着栏杆,向外张望。
长街外,英乂与车海,一前一后,迤逦着向朱雀大街走去,很快身影混入迷蒙的薄雾中,消失在街道尽头。
她终于松了口气,握着满是虚汗的手心,腿一软,倚着栏杆坐在地上。
方才她好怕,怕英乂出手杀了苏弘,她几乎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了,毕竟想和魔君同归于尽,那是痴心妄想。
二人回到御镖门时,得知英乂还将明里暗里围着御镖门的兵士,撤得一干二净,仿佛英国公府与御镖门从没有过什么瓜葛。
舒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苏弘与英弋的关系同舒咏光他们讲清楚,有些事情,超出了普通人的认知范围,理解起来,就困难许多。
陆晚晴虽不修法术,但长在薄刀门,自小耳濡目染,对术法之事多少有些了解,理解相较于其他人倒是快了一些。
当她解释完大别山灵力异常与祖训之事,陆晚晴与舒咏光沉默良久。
直到后来陆晚晴用近乎哽咽的声音说想要回家探母,方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不行。”舒咏光的回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对他来说,薄刀峰是屈辱的存在,就算是死,他也不会再踏进薄刀门一步,虽然他为了陆晚晴依旧尊敬游风本人,但游风和他之间绝不会有普通的翁婿之情。
陆晚晴却不然,她决定回阔别多年的薄刀门。
舒铠嚷着要跟随,但舒容看到父亲闷闷不乐,却主动留下说陪父亲。
就在舒怀等人回到御镖门的第三天,老皇帝死了。
听说是夜里得了急症,太医尚未到寝宫,老皇帝便驾崩了。新皇痛哭不已,披发自皇宫步行至避暑山庄,派人装殓的老皇帝的遗体,伏地大哭,以至于一日三昏厥。
舒怀听罢,只是冷冷一笑。
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面子工程做得都出神入化。
第47章 但使情亲千里近
与此同时,从南方也传来了消息。
一股流民的领袖洪阳和萧冯以“青天死,黄天立”为口号,短短数日组织起了庞大的流民军队,号为尚平军。
军队上下摈弃祖先信奉数千年的天神,将庙宇中的泥塑神像尽数捣毁,换上了面目狰狞、黑衣黑甲的魔君和魔王的金身。
每立一处魔君观,该地风雨止息,云消日出,洪涝之害顿减,其他各处的尚平军军民听闻,更加卖力地将一个个天神请出庙宇,以魔君魔王代之。
信仰之力,舒怀叹了口气,苏弘曾给她讲过的。
各地流民中兴起的祭祀魔君,民间各处偷偷换了家里的神位,以魔代替、就算是以天子坐镇的天都京城都此起彼伏飘荡着祭祀魔君的传言……
凡人的信仰更迭,到达天神的信仰之力应该已降到了有史以来的冰点了,而这些是天神绝不乐意见到的,所以他们也绝不会袖手旁观,一任事态发展。
舒咏光为陆晚晴准备好了马车,舒怀与苏弘另在一辆车上,与陆晚晴、舒铠同路。
一路上,车窗外积雪渐消远山如新作就的泼墨丹青,还氤氲着如烟如云的水气,山脚下古柳吐露着朦朦胧胧绿意,向两侧蔓延开来,宛如一道接天纱帐,随惠风轻舞。
舒怀瞥了眼倚着车壁的苏弘,暗想,这幅景象,若经苏弘画来,定然别有一般意境。
只是,春已至,何以却有理不清的惆怅萦绕在心头。
路上,舒怀笔谈、口谈给苏弘解释那日他所见到的与他样貌一模一样的英乂,但却巧妙瞒过苏弘是精魄所化的事实,将车海编造的理由讲给他听。
苏弘态度极为认真,“听”舒怀双手并用在纸上、在他手心极力要向他解释谁是英乂,谁又是苏弘,神情时而疑惑、时而迷惘、时而笑而不语,倒叫舒怀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但不论发生的事情是多么匪人所思,苏弘明晓后也只是淡淡一笑,一身青衫随意倚在车壁上,意态悠闲,似乎听的不是与自己相关的事情,而是旁人的轶事趣闻。
盎然的春意从他星眸中翻涌而出,看得舒怀心底猝不及防地草长莺飞。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既然苏弘对这些这么漫不经心,她又何必喋喋不休。
在京畿时,马车行进尚且一帆风顺,几人不紧不慢地赶着宿头,一路所见,百姓安居,村头白发垂髫,笑语连连。
但甫一越过秦岭,各处城镇关隘便森严起来,路上时见衣不蔽体的流民从南向北去,但多被挡在城外,最终葬身于野兽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