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槎+番外(3)
她咬了咬牙,哼道:“去勾栏?是连哭带闹还是连抓带挠?”
婚期在十一月,她最迟要在夏末秋初之际,找到意中人。如果运气不好,没找着,那就得逃跑,隐姓埋名几年再回家。到时候秦二少早就另娶他人,父亲再生她的气,也只能算了。
那么,从现在开始,她得设法攒点钱。金银细软她没几件,何况想要脱手都得贱卖,换不了几个钱,搞不好被贼人盯上,连命都丢了。《幽窗记》里,一根银钗就让二八少女横死,这样的事情,任何朝代都会发生。
究竟怎样才能迅速地搞到一笔钱,或者爱上一个人?她陷入深思。
暮春时节,她心浮气躁,一晃月余,她既没挣到钱,也没遇上哪位品貌不凡的男子。她尝试过挣钱,认真绘了几卷画作,拿去小贩处寄卖,假意说是表妹所作,女孩子家家的,不便抛头露面支个摊。
小贩盛赞“表妹”才情过人,却劝她收回画作,有钱人要买名人字画,不会来他的小摊,老百姓呢,就爱瞧个热闹好看,顶多花上三五文,拿回家挂一挂。但问题是,令表妹缺这三五文吗?
小贩说,女孩子琴棋书画有一样精通,就算是体面的嫁妆了:“就冲公子你的谈吐气度,也知出身不俗,令表妹也会嫁个好人家,绝不会沦落到当街卖艺的地步。”
她只得坚持说,表妹不为钱财,只求知音,小贩哈哈笑:“真要觅知音啊,往这儿一搁,夸它的人少说几十个。”
她卷起画作,不死心地问:“除了几句客套话,就没有别的办法证明表妹作品的价值吗?”
“有啊,比如朝廷的司清德司大人那样。”小贩说出她父亲的名字,艳羡道,“经常有人来问他的画,但他只给皇上和达官贵人作画,我这小摊子可收不起。”
愿意为之花钱,是最好的恭维之一,或是说,赞美。她犹豫着问:“司大人的赝品,你收吗?”
她自幼跟随父亲习画,父亲好几幅名作她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连母亲都分辨不出。小贩笑道:“司大人在朝中为官,买他的画,多半是投石问路罢了,不借个东风,草船哪能借到箭?”
她颓了:“就没有纯粹喜爱欣赏,就掏钱吗?”
“有!《幽窗记》嘛!人们爱看,都肯花钱,好东西就是好东西。令表妹要是画些大家都爱看的,也好卖!”小贩摸出《闺艳秘图》,“每天都能卖几十本!公子也早就看过吧?”
她含糊道:“看,看过!”
“可惜这活儿令表妹干不了,未出阁的小姐见都没见过,只能由胡子拉渣大男人来画。”
她丢下钱,胡乱抄起一册《绣榻春》。一进家门,她就把停月打发去做别的事,关起门看《绣榻春》,可没翻几页就罢了手。那些陌生的画面令她不适,不像《幽窗记》,香艳场景也不少,但唐简写得撩人,只会让她看得脸红心跳,生出无边遐想。
未经人事,只能画点闺情春思,哪能拳拳到肉?看来,这条生财之路又断了。她冥思苦想了一下午,寄望于迎夏节。
迎夏节是本朝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太……祖路得胜当年举事,正是立夏当日攻破富庶的大城康远,此后势如破竹,连取数十座城池,最终问鼎天下。
每年立夏,皇帝都会大赦天下,亲率文武百官到郊外迎夏,举行盛大的仪式,开放禁宫西侧的皇家园林品园与民同乐。
民间文人墨客自发涌进品园举办品茗会,既是踏青会友,在某种程度上,更是自我展示。神宗年间,就有落魄的士子凭借一阕《临江仙》得到工部尚书之女的青睐,一举改变命运,至今为人津津乐道。
往年迎夏节,她总和停月到京郊的薄刀山游玩,山腰有一大片粉白蔷薇,跟她一样不爱凑热闹,等到梅花梨花杏花都开尽,它才半睡半醒似的,慢悠悠地开。
父亲品阶低,她家院子很小,只零星种了几丛兰花,她向来把这片蔷薇当成自家的后花园,但今年不同了,她的当务之急,是争取从迎夏节上给自己抓回一个好男人。
她在那一年的迎夏节上,遇见了太子路顺祺。
起先也平常,士子们围聚在桐花树下行酒令,输家赋诗或作画。她赏完园中百花,走累了,随手拎了一只空杯,无可无不可地观看。
偌大品园,清俊男子颇瞧见几名,但好像提不起一棒子敲昏谁,拖去拜天地的兴致,还是琢磨如何挣到盘缠钱吧。
有人抽到一句“偷得半日闲”,寥寥数笔,画了一地桂花,乍看好似米粒,画起来极快捷,旁人敲着酒杯斥他耍赖:“既是‘偷’,怎能没有人?”绘画的青衫少年摸摸头,笑道,“赏花是正经事啊。”
若有半日清闲时光,不介意浪掷给廊下落花,但若这闲暇难得,想来更多人会做些更快意的事,这芳香落花终被忽略,沦为背景。唐简说:“喝酒才是活着的目的,别的事,不过是在无关紧要的混日子。”
她猜少年也看过《幽窗记》,不禁仰起脸看他,会心而笑:“其余时候都在混日子啊。”
少年身姿颀长,年岁很轻,黑发用缎带束起,站在风里,像是一株草本植物成了精,说不出的灵秀,他从桌上端起一杯酒,快步向她走来,有点腼腆地问:“唐简?”
她心领神会,站起来,冲他晃了晃杯子,笑了:“我很喜欢那个酒鬼。”
“谁会不喜欢他?”他浅淡一笑,让她暗暗喝一声采,好个温雅的美少年,他的母亲定然生得极美吧,见他说话声音很温和,尾音是南方人的柔软调子,她问,“你不是京城人氏?”
“家母是扬州人。”他急切问,“第三卷出了吗?”
小贩说过,《幽窗记》第三卷已面市多日,消息稍微灵通点的读者都已看过,她笑:“普通本早就一抢而空了,你问问精装本,兴许还有。”
少年迟疑:“他们说唐简因病暂时封笔了,这书不写了,竟不是真的?”
瞧他的模样,想必非富即贵,凡事只知摊开手,等着有人奉上。他若往街里走一走,就会知道他家的下人在骗他,她简直要心生鄙夷,转念却道:“我朋友有第三卷,但他说花了不少钱……”她刻意为难状,“只叹为兄我囊中羞涩,若你不急,等他看完,我想办法再借出来……”
他眼睛一亮:“我急!”转过头,冲几步之外一个垂手静立的中年男子道,“阿楼,取二十两银子给这位兄台。”
二十两!她惊得头发要竖起,少年又问:“二十两够吗?上次他们帮我买了一卷《寒江图》花了五两。”
这么轻易就筹到离家出走的丰厚盘缠了吗?她把手藏在身后,以免被他看出她激动得手直发抖。这少年必是高门大族,浑不知这笔钱已足够在京郊置一处像样的房产,见她不语,少年紧张了:“兄台的朋友是否愿意借出数日,容我阅后归还?”
中年男子面目冷峻,但对少年很恭谨:“公子请借一步说话。”
少年和中年男子走到一边交谈了几句,少年一脸无奈,回来跟她说:“钱我能用,但要说明用途。”
若他家中知道他花了一幢房子的钱,买了一册不上台面的歪书,恐怕不等她捂热银子,整件事就会传给她父亲司清德知晓。父亲在官场上一向谨慎,她不能给他惹麻烦。她颓然,撑起一丝笑:“算了,我讲给你听吧。”
他立即制止:“唐简的书,细读慢品为佳。”
她也有同感,跟他分头从桌上取了些小食,走到石榴树下,随意说些闲话。少年说要听故事,她搜肠刮肚,讲了些从前看过的志怪传奇,他听得入迷,倾慕不已:“兄台何不也学唐简著书立说?”
她心说这少年真是好糊弄,任谁和他相识,都想敲点竹杠吧,他家人定然也早有防备,否则那中年男子怎会须臾不离?她拈了一只蜜渍青梅,命令他:“张嘴。”
少年一呆:“啊?”
青梅入口,好清新的酸甜滋味。她自己也含着一颗:“可能我每天吃上满满一盏蜜饯,才能哄自己写下数百字,不出一月,就变得肥头大耳,换了你,你肯吗?”
少年被她逗笑:“是啊,撰文作画都是辛苦营生。”
她忆起他画的桂花:“旁人瞧不出,我倒看得明白,教你习画的先生定是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