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公千岁(17)

他知道要推翻江怀越递交给万岁的那些证词很是困难,但总得想办法找到他栽赃陷害的蛛丝马迹,此时见相思低垂着头楚楚可怜之状,刘学士便猛地一拍惊堂木,叱道:“堂下的女子听着,你不必畏惧西厂权势,若是有人对你威逼利诱,只管在这公堂讲出!我等是奉万岁之命前来核查此事,你不得有所隐瞒!”

相思一惊,背脊间冷汗冒出,她虽没敢细看,但能猜测到江怀越应该也在堂上。即便他不出声,那种无形压迫之感始终笼罩四周,使得她心跳如鼓。

她的嘴唇有些发干,声音也喑哑了几分:“大人,奴婢绝对不敢说谎。”

坐在正中的胡骞瞥了刘学士一眼,拈须问道:“供词上说,你被抓进高府后,听到他与商人宋引的对话,他们谈论的都是什么?”

相思伏身叩首道:“回大人,奴婢当时被关在隔间,听到那商人询问事情办得怎么样,高焕便回答说是已经给上司送去了厚礼,叫他不必担心。”

“上司?可曾说出是谁?”

她犹豫了一下,刘学士当即坐直了身子喝问:“怎么吞吞吐吐?莫非是心虚?”

相思心中纠葛万分,正在此时,却又听到一个年轻清朗的声音缓缓道:“刘大人,心火太旺可不好。再说了,胡大人正在审问,您就算性急也得等他问完再说吧?”

刘学士冷笑数声,看都不看他一眼。胡骞只好耐着性子将刚才的问题重复一遍,相思此时只想着江怀越也在堂上,自己的一言一行可以说完全就在他监视之下,不能够有半点纰漏。于是强压着内心的惶恐,低声答道:“奴婢听高焕说了一句,应该是送给一位姓周的大人。”

胡骞朝江怀越看了看,然而刘学士已经板着脸质问:“一派胡言!按照你所说,高焕与宋引明知你被关在隔间,却还在堂中谈论这些事,岂不是有违常理?!”

相思眼眸微动:“奴婢曾经有所反抗,被高焕打昏了过去关入隔间,因此他们才在堂中谈话,只是奴婢后来慢慢醒转听到了一些内容。”

刘学士正色道:“最早被高焕抢到府中的不是另一个官妓吗?本官派人查实过,馥君与你是姐妹关系,现在她身在何处?为什么出事之后始终没回轻烟楼?”

一连串的追问令相思一震,此前江怀越并没刻意教她应该怎么回答这些问题,而刘学士目光冷肃,仿佛要看透她的内心。相思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堂左几案后的那个身影便跃入眼帘。

煞红蟒袍乌金冠,江怀越还是那样淡漠沉静,正端着青瓷茶杯,不动声色地望向这边。

“馥君姐姐被高焕打成重伤,所以暂时在此处休养,我就也留在这里照顾她……”相思话才说了一半,刘学士已冷笑一声,“休养?难道这西厂还成了善堂不成?我看分明是被软禁在此,为的就是替某些人作伪证罢了。”

此言一出,堂上气氛顿显凝滞。胡骞面色尴尬,江怀越却还是不言不语,只是饮着茶的唇角微微上扬,眼睫间有几分讥诮之情。

相思盼望他能出言相助,可看他似乎事不关己的神情,心里不免有几分惶惑,只得道:“大人这是从何说起?我们姐妹与高焕这案子有关,所以提督大人才把我们留在此地。奴婢并没有被软禁,也不知道什么是伪证。”

“高焕刚才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你被带到府邸后,他根本没和宋引谈论什么机密事情,要不要再叫他上堂和你当面对质?!”刘学士双眉扬起,语声凌厉。

相思藏在袖中的手心微微出汗,也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在这样的关口,并不善言辞的她却横下心来,抬头迎着对方的迫视,目光澄澈。

“大人,奴婢虽不知道高焕说了什么,可在奴婢看来,他就是个仗势欺人罪行累累的恶霸。这样的人为了活命,自然会百般狡辩,哪里能有半点真话?大人若是不信奴婢,可以去看一看馥君姐姐的伤势,看看高焕到底是怎样的心狠手辣,险些要了奴婢姐姐的性命。还有那个什么宋大商人,大人不是也能审问他吗?奴婢不过是个教坊司的官妓,何来胆量在这公堂上睁眼说谎?”

“好个伶牙俐齿,我看你就是受了指使有意嫁祸!来人,拖下去杖责二十,看看还敢不敢巧舌如簧?!”

“刘大人。”静坐一旁的江怀越忽而打断了他的话,“请问大人口口声声认为这官妓受人要挟,是否拿得出证据?”

刘学士鄙夷道:“眼下你就坐在堂上,她还能说出真话?”

江怀越放下茶杯,平静地看着他,笑了一笑:“江某抓人讲究的都是真凭实据、人赃俱获,高焕府中大量财物珠宝来路不明,那群晋商纷纷招供曾给他送去厚礼,为的就是替子孙谋取官位。万岁爷都说此事罪不可恕,而如今刘大人却一心想要从中挑事,认为我这些证据都是凭空捏造。江某还想请问刘大人,您这样做,是单单看我不顺眼,还是和高焕也有所瓜葛,因此想帮他逃脱罪责?”

第13章

“你,休要信口开河!”刘学士气得咬牙,观望已久的主审胡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案子还没审完,怎么自己人就争执起来了?刘兄也真是太过计较,这小小官妓又有何能耐,若是真受人威胁,早就吓得吐露真言了。您说是不是,江大人?”

江怀越不置可否,眼角睨着相思,显出不屑辩白的倨傲。

相思定了神,再次强调自己所说并无虚假。刘学士本以为恐吓她一番就能有所斩获,谁知这看起来还显稚嫩天真的少女却言辞凿凿,让他好不恼火,不由得与胡骞争论起来。

胡骞本已忍耐多时,如今见他居然这样不给面子,也忍不住开始反唇相讥。相思跪在堂上听这两名大臣争执不休,有些头晕目眩,偷偷瞥一眼坐在一边的江怀越,他倒是气定神闲,过了片刻只抬了抬手,招来番子吩咐将相思带走。

“话还没问完,怎么能让她退下?!”与胡骞辩驳得口干舌燥的刘学士不依不饶。

“她能说的都已经说完,还跪在这做什么?”江怀越舒展了双眉笑问,“刘大人素来是个正人君子,今日怎对这官妓如此纠缠不清?难不成……”

刘学士是正人君子,哪里听得了这样的话,竟气得打战:“江怀越!你,你简直是无耻小人!今天审不出真相,本官是绝对不会离开西厂的!”

番子趁着刘学士发火,将相思带回小院后就匆匆离去。她被反锁在屋里,心中思绪层起层涌。

虽然知道江怀越并非善类,但为了保住自己和姐姐的性命只能听从他的安排,如今那位刘大人是皇帝亲派来审理此案的,看样子嫉恶如仇,如果被他查明真相,自己恐怕难逃一死……但不知为何,一想到高焕原先那嚣张跋扈的样子,与刚才所见的狼狈模样,她内心深处又觉得自己做的就算有错,也是错得值得……

独处的时间似乎格外漫长,不知不觉间天光渐渐晦暗,原本宁静的院子里风声四起,隔窗枝叶摇动,沙沙作响。不多时风势更大,连窗纸都不住颤抖,窗缝间钻进尖利啸叫。隆隆的雷声压抑而沉重,像是在极远极厚的云层后喘息徘徊,忽一道刺目白光划亮窗户,随后便是震耳欲聋的惊雷炸响天际。

密集的雨点下来了,相思在小屋里坐立不安。小时候遇到这样的天气,姐姐总是会将她的耳朵捂得紧紧,唯恐她害怕哭泣。其实她早就不会怕电闪雷鸣,倒是姐姐自己,其实每逢打雷都会吓得变了脸色,只是一直都装得镇定,在她面前从不轻易显露脆弱。这些年来,不知道她暗自隐忍了多少委屈与痛苦?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又是一道霹雳刺破苍穹,继而听得远处喧闹起来,人声鼎沸的,似乎出了什么事。相思紧张地推开窗,竟见雨幕之中,东北方向黑烟弥漫,火光冲天。她愣了片刻,猛然想起姐姐被扣留之处应该就在那个方向,莫非着火点正是那院子?!

这样一想,更是恐慌,连连拍门也没人回应后,她当即提着长裙跪爬到临窗的桌上,抓住窗栏横下心来,一下子跳了出去。

粗重的雨点打了一脸一身,她在落地时崴了脚,痛的直咬牙,却还是忍痛奔向紧闭的院门。一拉门闩,居然没被反锁,相思惊喜交加,才探出身去,却听得远处传来厉声斥责:“你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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