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公千岁(16)

杨明顺脸上的笑容当即收敛,舌头大了起来:“哪、哪里……我这不是胡乱想吗?”

“行了。我还得留在此处等万岁和娘娘驾到,你先回西厂看看审问得如何。”

“是。”杨明顺见江怀越站起身,忙跟在一边,“其实吧……要是这件事都交给督公一手处理,高焕不管招不招都是个死……”

他扬了扬眉梢:“我倒是希望速战速决,可你且看着,朝中那班臣子少不得又要啰嗦。我知道他们信不过西厂,这才留了那官妓作为人证,你回去时候也问一问,看姚康是否将她调|教妥当。”

“督公的意思是,那班酸人还要多管闲事?”

江怀越拈起桌上那一叠供词,淡淡道:“管他呢,我既已下手,就收不得了。”

当日他悄悄引了万岁来到马场,望见其与贵妃搭上话后,便又匆忙赶回西厂。坐在堂中一道道命令发出,番子们汹涌而去,不到半日时间已拘来参与买卖官职的官员。那帮人平日里俱心高气傲,如今一个个被扒掉官服戴上枷锁,绝望呼号有之,面如死灰亦有之。

这边正忙着再行审讯,那边果然传来消息。多位朝臣听闻此事后义愤填膺,认为这案子牵扯甚广,不该由西厂来办,并说江怀越完全是公报私仇借刀杀人,内阁刘学士甚至已放出话来,打算找皇上以死相谏。

江怀越听到之后却没露出紧张神色,只是继续叱令手下严加拷问,又叫人将相思带来。

自从他离开后,相思一直被关在刑房,耳边全是各种惨叫,抱着双膝躲坐在墙角,心头惴惴惶恐。当姚康的手下来拖她出去时,她耗尽力气挣扎不得,只觉自己浑身无一处不痛,几乎要死了一般。

“督公在上,还不下跪?!”番子抬脚在她小腿间一蹬,她踉跄着跌跪于地,手撑着冰凉砖地,再不敢抬头。

江怀越微蹙了蹙眉,挥手让番子们都退了下去。

屏风隔了光线,远处的拷打声仍时高时低地传来。桌案边的茶炉烧得正暖,烟纱霭霭升起又散,倒是为这一小方天地笼上几分水意湿润。

相思瑟瑟匍匐,不知他又为何要见自己。

江怀越慢慢走到她近前,低下眼睫望一眼,看到她额头上新添一道血痕,问道:“姚千户教训你了?”

“没……没有。”

“那伤怎么来的?”

她紧攥着手指,一颗心好似在半空被绳索牵拽住,唯恐又说错了什么:“……是他们将奴婢推进牢房时候,奴婢自己不当心撞在铁栏上。”

他没再追问下去,却从袖中取出一方绢制白帕,递到她面前道:“先用着,等会儿让人给你敷药消消血肿。”

这忽然温和的态度让相思吓了一大跳,她眼神犹豫,怎么也不敢伸手去接。

江怀越将白帕扔在她身前,皱了皱眉:“你总是这样胆怯畏缩?还说在教坊待了那么多年,都是在浑浑噩噩做梦吗?”

第12章

“教坊司的姑娘也并不都如您说的那样……”她垂着头小声道,“再者,在督公面前,怎敢造次?”

他轻哼了一声,拖过椅子坐在她斜前方,相思这才谨慎地拾起那方白帕,轻轻拭过额前伤痕。阵阵刺痛让她不由咬紧了唇,江怀越默不作声地看着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相思等了片刻,不知他到底意欲何为,又不敢开口,正在不安时,江怀越忽又开口:“我刚才问过杨明顺,你姐姐的伤情并未转重,等过些天这事了结了,应该就能回去。”

“真的?”相思禁不住偷偷瞥他一下,强压着心头惊喜,试探道,“督公愿意放我们走?”

“你不是说留下也没用吗?”他有意顿了顿,见相思神色尴尬,才又放缓语调,“不过……在此之前,或许你还得受一次审。”

“受审?”她愕然。

“还未确定。”江怀越坐的地方本就离她不远,此际向前倾了身子,压迫着她的目光,“只是你得想一想,进了西厂的人要想活着出去,都应该怎样?”

相思呼吸一滞。她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清美且冷厉。

好似雍华的花蕊里沁着令人窒息的剧毒。

她勉强定了心神,挤出一丝笑容。“听从……督公的指令。”

那双眼眸里浮起了点点笑意,只是看起来仍是寒意未散。

“指令?”他摇头,“你只是遵从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哪里来的什么指令?”

相思深深呼吸了一下,哑着声音道:“督公教导的对。”

她被送回了那个小院子,此后数日中,只有番子一日三次送来饭菜,其余人再没来打扰。第三天清早,天气阴沉闷热,相思被带到另一处院落,见到了馥君。馥君躺在床榻,脸色还是苍白,但看得出伤处都已经上过药。她见到相思也很是惊喜,趁着房中没人便急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相思只说西厂要等所有事情都处理完毕后才能让她们回教坊,旁的什么都没讲。

可馥君看她那神情,还是感觉另有隐情,不由追问:“那他们为什么非要将你我分开看管?!那些番子……有没有欺负你?”

“没。”她下意识地回头张望一眼,很快笑了笑,“要真被欺辱了,我怎么可能还这样过来看你?”

“可我……”馥君还待说,相思已道:“你放心,只要不触怒他们,应该不会惹祸上身。”

馥君怔怔看着她,相思轻轻握着她那伤痕累累的手,低眸道:“姐姐,一直以来你总是替我担忧,可现在我已不是在秦淮时每时每刻都要依赖你的小丫头了。”

听了此话,馥君心头更是酸楚,勉强撑起身子道:“能没事最好,可就像我先前说过的那样,东西两厂里都是狡诈狠毒的恶兽,你年纪还轻,阅人不多,千万不能上他们的当!”

相思神思一晃,但很快就以长长眼睫遮蔽了眼中的迷茫。

“姐姐想哪里去了?我们这身份,对西厂来说又有什么利用价值?”她转身倒了温热的茶水,还未等送到馥君床边,门外已经有人沉声唤道:“相思姑娘,该走了!”

她在馥君充满疑惑的目光下离开,才出了院子,就被两名番子押向前方。这一次却不是去刑房,而是穿过数重院落,转入了一侧的暗房。

房间狭小阴暗,进入之后就像身陷牢笼一般,她不安地站在昏暗中,四周是一片死寂。过了许久,又有人猛地将门打开,将她拽了出去。

青石路径直通向前,两列番子斜挎腰刀而立,皆眼神阴沉。巍巍大堂旁有石碑耸峙,她在极度恐慌下也顾不得看,只是努力控制着心神。才跨进高高门槛,就见两名番子将一个身穿囚衣、披头散发的男子拖向门外。

那人一边徒劳地挣扎,一边胡乱喊叫,可又前言不搭后语,状似疯癫。

相思本不敢多看,然而那人在被拖经她身边的时候恰好转过脸来瞪着她,她这一看之下,吓得往旁边避让。

没曾想到,只几天的时间,原本趾高气扬的高焕竟已经沦落成这样!

此时身后的番子将她一推,她一下子跪倒,用略带颤抖的声音说道:“奴婢见过各位大人。”

“你就是那个被抓进高府的官妓?”堂上有人慢悠悠发问,官腔十足。她不敢多话,只应道:“正是。”

还未等那人再问,坐在右侧的一名中年官员已愤愤道:“看这官妓年纪尚轻,本就是容易被恐吓之人,且在西厂之中待了这些天,说的话哪里还能作准?”

坐在堂中央的官员因为被抢话而皱了眉:“刘大人,还没问呢就断定她所言非真,你是不是太性急了?”

那中年人正是先前竭力反对由西厂来审讯高焕等人的刘学士,本来皇帝已经决定让江怀越全权负责此事,但是在刘学士等官员的激烈抗争之下,也只得做出折中的安排,让他和另一位内阁成员胡骞前来西厂会同审理。

平日里倨傲的江怀越今日倒是假惺惺地谦让起来,请他们两人坐在主次位置,自己只在一旁听着,并不曾发出一点声音。可即便这样,刘学士还是觉得只要这奸险小人在堂上,就好似阴魂不散。还有那个胡骞,在内阁中位次高于自己,却素来是个望风使舵的墙头草,刚才审讯其他嫌犯时几乎对西厂提供出的供词全数信任,使他憋了一肚子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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