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丞大人还没有亲自到决堤河谷指挥的魄力,县衙那些衙役差人没有决断,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一上午都是霍宴和顾允书带着她们和这些日子就近征用的青壮女人分头堵河堤、疏散救人。平日里她们未必会听两个书院学生的话,但危急关头,总会下意识追随能站出来振臂挑担的人。
顾允书也回到了河堤边,她缓步走到霍宴身后,出声道,“你也觉得这堤决得蹊跷?”
霍宴没说话,算是默认了。夜里守涨受视野影响,不能直观地观测到水位变化,值夜那两人说昨夜前半夜都没有雨,后半夜才开始下的雨,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寅时不到就要换班前,突然毫无预兆地听到堤崩水涌的声音。但是昨晚换班前她查看过水则碑上的水位,就算算上下了一晚上雨的水量,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突然决堤。
顾允书又道,“治水中确有掘堤泄洪一说,但金蟾河谷的情形还不到要走这下下策的时候,就算要走,也不该选择这段决口。”
顾允书这话就差没有直接说这场洪水是人为掘堤造成的了,立秋过后雨季就该要结束了,如今还远没有到千钧一发的时候,再撑些日子本可以毫发无损地收工,如今虽说未伤人命,但对于那些全年生计都仰仗在这片田地上的农户来说,和要了她们的命也是无甚差别了。
霍宴其实也是这个看法,不过她倒是没想到在她看来一向没原则没脾气眼里只有自己操行评定和课业等级的顾允书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这次正待要说什么,结果还没开口,背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中气十足地大喊她的名字。
“霍宴。”
这声音让霍宴整个身子都颤了一下,她有些麻木地缓缓转身,根本没抱是自己听错的希望,果然回过头就看见卫章蹚着能淹到他大腿的水,有些艰难地一步步在朝她走过来。
霍宴一言难尽地看着他走近,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老老实实呆在书院对你来说就这么难?”
卫章一到附近看见这里的情形已经松了口气,路上听见决堤两个字他脑海中就浮现出来狂涌而出的洪水把河堤外的人全都卷走的画面,如今见霍宴完好无损在这里,他悬着的心也彻底放了下来,“哦,我就想来帮忙搬那些革囊皮袋,我刚才掂过分量了,扛个五六袋没问题。”
霍宴想起那些自己每次最多扛两袋的革囊皮袋,觉得有点心塞,她没再和卫章纠缠扛革囊皮袋的问题,问他道,“你怎么过来的?”
卫章道,“我有坐骑。”他指了指远处,“我不知道这里水多深,留在那边没被淹的地方了。”
霍宴听他说坐骑只当他有马,便道,“借我。”
卫章道,“那我去拉过来。”他又蹚水走了,没多久,霍宴就看到他一步步踩过积水走来,手里牵着…一头驴。
作者有话要说:霍宴:卫虎头就是生来克我的
第18章 铁锹
卫章牵着驴,积水漫过他的腿,也漫过了毛驴的腿,他走得有些慢,每走一步,霍宴就觉得自己更心塞一分,直到卫章走到近前把牵在手里的驴缰绳递给她,“喏。”
霍宴没接,她扭头给了顾允书一个你怎么还不滚的眼神。顾允书内心有些遗憾,不过怕霍宴那阴晴不定的脾气随时发作,她还是走开了,不然还真想看看霍宴骑上小毛驴这么千载难逢的画面。
霍宴对卫章道,“跟我来。”
卫章不明所以地牵着驴跟着霍宴,走了一段路后离开了地势洼地,脚下积水退尽只有薄薄一层水迹,霍宴示意卫章骑上驴,对他道,“老实点,回书院去。
卫章直接忽略了她这句话,问她道,“你不是说把驴借你骑?”
霍宴嗤了一声,“就你这小毛驴蹚水走的速度还不如我两条腿。”
霍宴说完就走,卫章自然不会听她的回书院,牵着驴就跟了上去,霍宴也没管他,走出去一段后卫章见到了横跨过运河两岸的一座桥,桥头刻着平安二字,没来过这里卫章也知道平安桥是安阳黎平两县的分界线,再过去就是黎平县了。
因为金蟾河谷决堤泄洪,运河这一段河域的水位看起来比昨日降了不少,这里离最近的渡口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河岸附近都是农田,霍宴走过平安桥,不曾被决堤洪水波及的田地内长着她认不出来的作物,她问卫章,“认得?”
卫章仔细看了看,摇头,“不像是粮食植株。”
金蟾河谷有人掘堤泄洪,这是晁显该操心的事,霍宴本来打算快马驰往县衙,但是卫章给她牵了头驴过来,她改了主意,先来附近查看一下情况。
卫章把驴留在了田埂上,跟着霍宴下了田间,十几亩地里都是这种认不出来的作物,生得郁郁葱葱长势喜人,远处有一个青瓦白墙的庄子,看着不像是普通农户人家。如郑家那样的富户除了县城的高门府邸多少都会在县郊外有几个这样的庄子和附近的大片田地,并不奇怪。
连日的雨水让田梗间都是纵横交错的沟渠,地上泥泞不堪,霍宴在田间转了几圈,在一口井旁发现了一捆用草席卷起来的东西。
霍宴掀开了卷起的草席,里面的几把铁锹摔出来,这田间都是接近黑色的深色泥土,铁锹头上沾着的泥却全是暗黄色,是运河河堤的土色。
铁锹砸在一起的哐啷声引来了庄子里的人,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女人隔了老远就在大声喝问,“你们是什么人?这是私宅私地,还不快滚出去。”
那女人带了两个穿着粗衣的下人,沿着田间的路走过来。霍宴这么一上午下来衣服早就废了,小腿往下沾了许多的泥,那女人显然是个先敬罗衣的主,吊着眼梢道,“哪里来的泥腿子,肖家别庄是你们能随便闯进来的地方吗?”
霍宴冷哼了一声,“黎平县肖家,很好。”
霍宴说这话时是惯常的眉目阴狠,那女人此刻视线移到了霍宴的脸上,心里咯噔了一下,但看她穿着和那一脚的泥,只觉得还就是在故作深沉。
霍宴可不管那女人在想什么,她继续道,“私掘河堤泄洪,看来肖家拿主意的人想要去尝一尝牢饭的滋味了。”
那女人的神色不自然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空口白牙,你这泥腿子倒还真敢说,你知道我们家主是什么人吗?”她作了一脸恐吓人的表情,只是不甚高明,反倒有些像在奸笑,“是能要了你狗命的人。”
卫章在旁边听明白了,敢情金蟾河谷溃堤不是被洪水冲垮的,而是被这些人掘了河堤,用金蟾河谷来泄洪水,保了她这里的地不会受到洪水威胁。
他脑子倒是转得快,抄起旁边那些铁锹,“这些铁锹就是你们的作案工具,看这上面的泥,根本就不是你这地里的泥,颜色都对不上。”
卫章将四五把铁锹往那女人脚底下一扔,那女人退了一步,低声质问左手边那下人,“我不是让你全都扔河底去吗?”
旁边那下人支支吾吾,显然凌晨掘堤后那女人让人将这些铁锹毁尸灭迹,但那下人舍不得这些铁锹,没去沉河底,就用草席裹了藏在田间,想着回头自己还能拿去卖钱。
那女人看了地上的铁锹也并未露出紧张之色,不屑道,“掘了又怎么样?你们知道这地里种的是什么吗?这是云香草,一两黄金一两云香,你们这些泥腿子根本不知道云香是什么,这二十亩地的云香草价值多少是你们根本不能想象的数字。”
霍宴不认得生在地里的云香草,但云香这东西她却很清楚,云香草其实是一种烟叶,只有香味最浓郁那一段嫩芽尖炮制出来的粉末才会被称为云香,云香作为一种特殊香料,通常是放在香炉中熏蒸,或是直接放在鼻烟壶中吸取,在京都某些权贵圈里就很是风靡,不少人说云香能让人心情愉悦忘却烦恼,有还魂香之称。
云香草成熟在盛夏,眼下正是要采收的季节,这肖家人怕被日日见涨的运河水淹了这二十亩摇钱草,动了脑筋去掘了旁边金蟾河谷的河堤,想着反正金蟾河谷向来最容易出涝情,决堤水淹也不会有人怀疑。
那女人还在放话,“金蟾河谷那些贱民贱田,淹了又怎么样,淹死了也不过一条不值钱的贱命。”
霍宴哪里容得下有人在她面前如此大放厥词,卫章见她脸色一沉,脚下抬步,拳头捏得骨节作响,知道她这是下一刻就要动手揍人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