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涝蝗三大灾,安阳县史上没发生过大旱、蝗灾,但是河涝之灾,却时有发生。
今年的雨季格外长,京华运河水位漫涨,安阳县和附近的黎平、昌平数县都属于运河沿途的易涝点,眼见雨季未结束,运河水位已经超过了前几年的峰值,县丞忙着防汛防涝,每日派人定点守涨,监测水位,加固堤防,危险的洼地低田地段还要疏散附近农户,县衙里人手不够,书院里的女学生都被拉去帮忙了。
按谢光的一贯风格,这肯定也是要和操行评定挂钩的。
又是操行评定,卫章想起来夏初他偷偷帮霍宴摘桃,就是因为霍宴总不把谢山长这些评定放在眼里。但这次,卫章却觉得霍宴会去,与操行评定无关,只是她会去做。
在卫章心里,霍宴确实并非什么良善之辈,但在大事上也绝不是不分轻重缓急是非对错的人,她不去摘桃不去写春联发福字,但一定不会不去防涝。
这天傍晚,陆续有几个女学生回到书院。运河守涨是轮班进行的,她们分散在不同的渡口河段,负责的时段也不相同,这是正好换班下来回书院休息的几个人,一回来就直奔食堂去了。
因为女学生歇课防涝的关系,有时候她们换防回来的时间不在饭点,书院食堂最近基本一直都开着,随时留着饭菜温在炉灶内。
今日这个点倒正好是饭点,男学生们还是照常在上课,卫章和唐玥谢云瓷几人上完傍晚的小课,也刚在食堂坐下,隔着屏风听见刚回来那几个女学生讨论山下的事。吃到一半,卫章扒饭的动作顿了一顿,食堂里比平时少了很多用饭的人,安静的环境下屏风那边的声音直接传入了耳中。
“话说霍宴难道也下山去防涝了吗?我这两天都没见到过她。”
“去了啊,她在金蟾河谷那段,再过去就是黎平县了,离得远所以不回书院换防下来就近安置了。”
“我还以为霍宴不会去呢,毕竟她从来不把操行评定放在眼里。”
“金蟾河谷?就是那段…怎么说的来着…安阳十涝,九涝在金蟾。”
“是了,那一带是片洼地,地势很低,偏偏淤地土肥,农户还不少,霍宴和顾允书都在金蟾河谷,能者多劳呗。”
“明天好像是旬假日了。”
“别想了,雨季结束前你还指望能有旬假?”
…
第二天,卫章一大早就去了县城郑家,本就是想看下卫念顺便提醒两句让他最近别往运河沿岸渡口去,没打算进门,但开侧门的小侍说卫侍夫还没起,卫章算了算时辰觉得这个点卫念还未起有些不对劲,莫不要是病了,便急匆匆进了门。
卫章在卫念这院里素来是没讲究的,他径直进了卫念的房间,走到床边才停下,卫念也醒了,睁开眼就看见卫章站在他床尾,“你怎么来了?”
卫章端详着卫念,除了看着有点倦意其他倒是一切如常,“你的小侍说你这个点还在睡,我觉得奇怪,所以来看看。”
卫念不以为然,“能有什么奇怪的,天气闷热,有些困乏罢了。”
卫念起身用早饭,卫章和他聊了一会,安阳县县丞晁显是郑家的常客,卫念也知道县里正在加急防涝,说到晁显便提到了那日在郑家宴请的贵客,卫念道,“听郑冲说,那贵客本来要在安阳逗留一阵,但是没几日便在骑马出行时不慎摔断了腿,嫌我们这里的大夫不顶事,连夜坐船回京都了。”
卫念摇头道,“都摔断腿了还对大夫嫌东嫌西,要我看,老实躺着养伤才是真的,这么舟车劳顿的,到了京都也未必就比在这里养着好。”他说着话,扭头见卫章睁圆了眼目露讶然的模样,“你这是什么德性?对了,你在书院念了这么多天书,学了点什么?字练好了没有?写来我看看。”
卫章转头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他那一下惊讶只是想起那日和霍宴回书院的路上,她那般笃定地说那位贵客过几天就会摔断腿被抬回去,这显然不是什么未卜先知,而是霍宴在其中动了手脚。
卫章猜不透霍宴和那位贵客之间到底是何纠葛,就好像他有时候看着霍宴在器物房磨箭头,总觉得她身上藏着许多不可言说的心事,是他无法触及的过去甚至将来,那种感觉总会让他很心慌。
他没太多去想过将来,刚进书院那会,他对自己说,要让霍宴正眼看他一眼,让她记住他的名字,等霍宴一次又一次正眼看过他喊过他的名字后,他又怎么还能满足于此。
卫章没和卫念说过他上书院的真正目的,他仍清楚记得他初见霍宴过后,曾半真半假问过卫念,若有一天,他对一个女人念念不忘该怎么办?
卫念没把他说的话当真,只不过卫章一头莽劲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卫念便惯常给他泼冷水,卫念说,“年少时的爱恋,大多都会无疾而终。”
卫章离开郑家,天又开始下雨,他撑起伞,看着雨滴从伞沿如线般落下,喃喃道,“可我想和你寿终正寝。”
第17章 决堤
卫章从郑家出来本来就想往金蟾河谷去,只不过金蟾河谷位于安阳黎平交界处,离县城着实有些远,若是步行,还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卫章犹豫了一下,还是折了回去,问卫念郑家有没有空闲不用的马可以借他。
卫念微微皱了下眉,郑家自然是养着不少马匹的,或当坐骑或拉马车,只不过他一个侍夫不能直接动用,要借马匹肯定要请求到主掌府内中馈的主夫那里去。
若无大事,卫念一向不会让自己往郑家主夫跟前去碍眼,免得惹了人的眼去刨他根底,他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实在经不起追根究底的查。
卫章见卫念面露难色,转眼间明白了卫念的顾虑,“没事,我走着也一样。”
卫章转身要走,卫念喊住了他,“等会,马动不了,动头驴还是可以的。”
片刻后,卫章身穿斗笠蓑衣跨着一头驴哒哒骑在路上,溅起地上泛泥水花点点,这些驴大多都是用来拉车驮货的,骑行速度自然比不上马,不过比起步行还是好很多。
卫章没去过金蟾河谷,只知道顺着运河流向往黎平县的方向走就没错了。雨势渐大,路上行人不算多,接近晌午时分,卫章见到一行身披蓑衣的人,背上全都扛着装满了沙土的革囊皮袋,匆匆走过。
卫章知道这是紧急加固河堤最常用的革囊皮袋,他往金蟾河谷去也是想去帮忙,他看这些女人大多都是一个人肩扛一袋革囊,偶尔有一个扛两袋的,心想自己提二扛二肯定都不成问题。
卫章骑着驴就要过去,刚好看到那一行人中走在最后扛着两袋革囊那女人脚下打滑,两袋革囊砰砰落地,前面的人已经走出去一段,没人搭手她一时没法将两袋革囊全都重新抬上肩。
那女人正无措间,就见到一个戴着斗笠的人走到近处,两手一抓一提,轻轻松松将两袋装满沙土快将她肩膀压垮的革囊皮袋提了起来。
卫章见那女人发着愣也不矮身接过去,大喊了一声喂,那女人才回过神接过来扛回肩上。
卫章戴着斗笠,不过雨势太大,头发丝被打湿了粘在脸上,隔着雨幕那女人也看不太清他的脸,只是听出来是个男人声音,被他的力道吓得不轻,她见卫章骑回驴背上还要往前行去,便提醒他道,“别再往前去了,金蟾河谷决堤了。”
卫章一惊,“你是说金蟾河谷?”
“早上报汛马就往县里去了,这不是正在紧急加固下游河堤。”
她不说还好,一说卫章更是拍着驴屁股往前赶路一刻也不愿耽搁了。
金蟾河谷在凌晨寅时前后突然决堤,漫涨的运河水从缺口奔涌而出一泻千里,不过庆幸的是冲垮的河堤只是一小段,前段日子河谷一带也已经疏散了不少人,不至于造成汹涌洪灾直接把人全都冲走丧命的惨剧。
到晌午这会河堤已经堵住,被困的农户也都救了出来,只是首当其冲的百亩农田全都被大水浸淹,今秋难逃颗粒无收的结局,就有几个被救出的农户悲恸过度,当场昏死了过去。
午后,下了一上午的雨渐渐变小停了下来,河堤口现在全都用革囊皮袋堵着,附近未退的洪水淹过了成年女子的腿弯,霍宴站在水里,穿了蓑衣也基本从头到脚全都湿透了,她一直在看那段凌晨被冲垮的河堤,脸色不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