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了。”曹铳后退一步,双手保持与身体一掌宽的距离。
丫头上前将围裙与手套取下,放弃入一块油布内,急急忙忙连同案板送出厨房。
曹铳做完一切,站在水盆边,拿筷子夹住鱼片,一片片的淘洗,极度认真。
直到水中再不见丝毫的血色,方才换了一盆水。
又是三柱香的功夫过去,鱼肉才算处理干净。
“出来吧。”他低头夹起最后一块鱼片,码在放了碎冰的玉盘上,随口道。
丫头刚刚去而复返,不解的问:“公子,你叫我?”
曹铳愣了一下,目光看向窗外摇头:“不是。你出去。”
丫头虽然生出疑惑但也不敢多问,出门时,回首道:“公子,大小姐回来了。”
“哦?”曹铳拿布擦了擦手,默了默,“姐姐不应该在送亲的队伍里吗?”
丫头:“她一回来,就去了老太太的房中,看着……”
“怎么了?”
“不太高兴。”
“知道什么事吗?”
丫头欲言又止,只道:“不知道。”
曹铳拿布擦了擦手,亲自拿了些鱼酱用凉水化开,置于小碗内,托起菜盘,走出厨房。
一直藏在窗户下的司马清和拓跋城见他走远,才慢慢站起。
“城哥,来这里做什么?”
拓跋城脸色微微异样,这里是司马清未来夫君的家,他来算是……他想了一个比较说过去的词:“了解一下。”
司马清脸上一片狐疑:“曹铳,不就是在平阳城内,向勒准送过贡品的使臣吗?你不了解?”
拓跋城脸上露出“多了解此,并无不妥”的表情,拿菜筐里拿出一根萝卜,咬了一口,脆生生的响。
“城哥,你查河豚鱼汤,到底是为什么?”司马清一想到刚才曹铳处理河豚鱼时,小心仔细无比,那所弃之物,只怕便是民间虽传的,奇毒无比的下脚类。
一滴血能毒死一头耕牛,这东西比蛇毒更让人害怕。
“我还想喝一碗。”拓跋城满嘴萝卜味的一笑,目光盯着水盆里另一尾鲤鱼,随后甩出一个让司马清跳脚的答案。
第 152 章
司马清起初以为拓跋城被曹公公逼得喝下鱼汤,自会寻个机会报复,不然身为代王,领着五千人马,如何能安然离开这里。
但没有想过,他查汤的来源的,查得犯了汤瘾了。
“城哥,你想喝水直说,那汤不能当水喝,喝了不洁的水,最多拉肚个子,多跑几次茅厕,那个你喝了,可是会出问题的。”
拓跋城手举着萝卜,“要不你来口,今日出来早,未及吃个馒头垫巴一下。”
司马清低头一笑,没有伸手,就着他的啃过的萝卜,张嘴就是一口,一排牙印在上面,白玉般的萝卜又甜又脆。
不只过嚼了几口后,只觉得有些辣口不已,她连连道:“水,水,水……”
拓跋城正好拿了水瓢在缸中取了一些水,不等开喝,司马清一把夺去,猛喝几口。
红唇滴水,嫩如朝花,拓跋城一旁瞧了瞧,脖子勾下来。
司马清抬眼,视线相遇交接,目光盈盈含羞错过寸许。
拓跋城想起那时她最爱吃糯米糕儿,糕内的纸条上,写着‘保司马清者日后重酬’。
当年也不知道多少人得赠此糕,更不知道得了此糕的人,是不是都为眼前这个女子的命运投下过关注的目光。
他得一糕时,陈妃千叮万嘱,此女好生扶持,将来必有大作用。
现在看来,陈妃所言不虚。
可是,越是想到因为那一纸约定,才守她多年,不由有些唏嘘。
司马清并不知道拓跋城此时心思,居然回到九年前。
她只道饿过头的他,恍了神。
“有人。”她看到窗外人影闪动。
拓跋城扶住她的肩头,一把按下,两人低伏在案台之下。
厨房之外响起略沉的脚步声,但却无法掩盖中间所杂夹的迟缓的脚步声。
司马清和拓跋城久在军营里,对于马蹄声的沉浅缓急,能判断远近距离数量等等,对于人,也是相通的。
两人相视一眼,眼中露出冷冷的之色。
她冲他无奈何的笑笑,眼中闪过“有人来了”的意思。
“有我”,他神色安然淡定,捏了捏她手腕,示意不要急着出声。
脚步临近之时,却听到一苍老的声音沉沉响起:“铳儿,听闻你说有贵客来了,怎么老生没有瞧见。”
曹铳左顾右看了一会,见到案台下,一有片麻布露出,那种衣服,连家里仆从都是拿来做抹布的,何人会穿在身上,虽已知道有人在,可也觉得自己是不是弄错了。
老太太见曹铳久迟疑不语,伸出戴着金镯子的手遥遥一指:“是她吧。”
曹铳不语。
“出来吧,孩子。”
老太太声音透着一股不可抗的说服力,仿佛不起来,她也早看到了二人一般。
司马清与拓跋城同时站起,老太太盯着看了一会,侧目问曹铳:“我瞧不真切。真是她吗?”
曹铳上下打量了数次,恭敬道:“娘,的确是临海公主。”
老太太脸上的皱纹深了些许,抬脚快走,总归是心有余力不足,步履蹒跚差点跌倒。
司马清上前几步,迎向老太太时,拓跋城抢先插于两人之间。
老太太眼前骤然多了一个人,抬眼盯着拓跋城看了一会:“这位是?”
拓跋城突然跪倒在地,手拍在右胸,扑扑两下,声音与平素不同的道:“拓跋城,见过老夫人。”
“拓跋城?”老太太凝神想了想,又看着眼前的年轻男子,她在极力的回忆,明明男子的面容已大改,可是一见如故。
“河豚鱼汤。”拓跋城声音微微发颤的道。
老太太恍然大悟,手按在拓跋城的肩头,再度细细看他:“真是那个孩子?你真是当年唯一活下来的那个孩子?”
拓跋城头重重一磕,抬头时将自己的面贴在老太太的手背之上,双肩微抖。
“孩子呀,你还活着,活着,活着……”老太太连说三个活着,泪在眼窝里打转。
一旁的司马清看得呆愣,他从未见过拓跋城如此待一个陌生人,平时见惯他冷清孤独的模样,此时才发现,他也同自己一样,将所有苦压在心头,不轻易示人罢了。
唯有见到某些人,那些深藏在心底的辛酸便会露出一丝半点。
*
十三年前。
拓跋城还是十一二岁的少年,被先登营差去吴兴县。
当时一起同去的少年总共九人。
他们受训于刘曜的门下,以苦力身份作为掩护,受雇于一个姓钱的人家。
吴兴县江南有名的鱼米之乡。
在那里购买粮食,货好价钱便宜。
不料在交易过程中,他们遭遇领头人陷害,付钱时,钱币为假。
姓温的商贩见状将他们绑了,威胁说出领头人是谁。
当时九人之中有人受不了拷打,出卖了上线。
几个回到住地后,被各自关押,严加审问。
九人一口咬定没有出卖上线,一时间让领头人犯了难。
找不出叛徒,回去这一路不会安生。
于是便在渡江之时,让九个少年入河中捕杀河豚鱼。
入江后每一个人都捕到了鱼,而拓跋城却因救人,让鱼儿跑了。
他被人抛入江中,生死由命。
可谁也想到,拓跋城居然没有淹死,反而挣扎上岸后,一路追踪到了他们的落脚地。
曹氏饭庄。
领头人见他也未死,也不再杀他,而是当晚赏给每人一碗鱼汤。
少年们已连着饿了三日,又下江捕鱼,又乏又饿。
几个碗端出时,八碗是满的,只有一只碗为半碗汤。
少年们依次上前领汤,端汤的婆婆看到拓跋城时,特别说了一句:“舍即为得。”
拓跋城在一排汤中选择了最少的半碗汤。
说到此处时,司马清已然知道那几个贪多的少年的下场。
只是还有一些不明白,为何那半碗的是无毒的。
老太太在一旁叹息道:“做河豚鱼的厨子很多,可是活着却极少,不为因别的,都因为做此鱼者有一个规矩。”
司马清好奇:“什么规矩?”
“做汤者,做完后,要先喝半碗,等上三柱香的功夫,没有出事,才能喝汤。”
“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