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熙元年出使记(5)

表兄怔了一怔,嚎啕大哭,好似天昏地暗、混沌再临。

看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我又想笑又悲凉。我这傻表兄啊,做了二十七年的富贵公子,养就一副软弱怕死的性子,对我却是一等一的情真。可惜我注定身死异乡,真是苦了他了。

我抬手拍拍他的肩,望他温柔微笑。他越发哭得停不下来。我知道说:“表兄,你哭得我头疼。”他听了便忍住了泪,只是偶尔还会泄出几声泣音。

夜深时,表兄死活不愿离开,说什么“要陪我同甘共苦”、“我死了他也不必活”的孩子话。我虽动容,但姑母表兄对我有深恩,我怎忍心看表兄葬身匈奴、姑母肝肠寸断?是故我狠心道:“我早就说过我对你无意,你作什么死缠烂打?”哪知他却不吃这套:“你说什么我也不会走的。”我气得直起身来锤他,真是个油盐不进的呆子!

我以为不会有人来访我这将死之人,却邪却在此时来了。他低着头道:“副使,单于找你。”表兄不情愿:“这时候单于找我作什么?”却邪不耐烦:“你去不去?”表兄慢腾腾起身,叮嘱我好几句才出去。

却邪坐到我身边,把面巾摘下,长久地望着我。我觉出他今日的古怪,问道:“怎么了?”他面色甚红,连眼眶都是红的:“我······很依赖使臣······”我笑了:“你比我小上六七岁,依赖我很正常。”他小心翼翼:“那我可以······亲近使臣吗?”我笑:“自然可以。”

他满脸通红,握住我的手轻轻摩挲几下,又迅速抽回,羞得背过身去。我微微愕然,这哪里是对着长辈的反映?我正色道:“我所指亲近并非如此。你将及弱冠,纵然我是你的长辈,你也勿要太过亲近了。”

他把脸扭过来,呆呆问道:“使臣······不依赖我么?”我噗嗤一声笑了:“我依赖你做什么?”他忽而怔怔然泪下,活像只受伤的小兽。我心头一紧:“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他抽抽噎噎:“我刚才听单于说,他要杀你。”我一愣,旋即苦笑:“这我早已猜到了。如今我插翅难逃······”他道:“我带你走······”

我摇头:“走?走去哪里?听话,回去罢,就当没有我这个人。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你犯不着为我如此。”

他脾气发作:“我会救你的!”如此执拗,真肖似克祟。我心头揪紧:“别做傻事!”他还欲说什么,表兄回来了。

表兄脸色很差。我问道:“表兄,是不是我命不久矣了?”表兄不语,直直走来揽我入怀。

我自嘲:“看来我真是神机妙算了。单于为什么要杀我?”表兄说:“近日汉军得援,直逼王庭······濯缨,我问你一句实话,你是否······早有预料?”

这话问得不清不楚,我心中却晓得表兄指的是什么。我在他掌心写道:“我同陛下约定,使臣先行,兵马在后。若单于肯订立合约,则我必归来;若我多日未归,则发兵攻匈奴。”

表兄急道:“冒险轻进!你······你这是但求一死!”我摇摇头,示意帐内尚有却邪,不宜高声;又写道:“非也。方才我仔细一想。看似死局,实则尚有生机。”表兄写道:“你有何计?”我一笔一划写了许久,又道:“不足为外人道也。”

表兄道:“我亦可替你去做此事。”我摇首:“不,你不可以。你是汉家降使,身份引人注目,保不齐有人会逮着这件事害你;而且你我与大阏氏素无深交,不可贸然求情。”表兄略一思量,点头颔首。

第4章

心意

自从使臣说她并不中意我后,我便镇日浑浑噩噩,满脑子都是使臣。一日夜里,我在爹爹帐中稍事歇息,竟入了梦。

梦中我仿佛离开了匈奴王庭,身侧是只在汉诗里见过的的春光丽景,莺声不绝于耳。我沿路穿行于繁花间,来到一扇形制古怪的窗前。那木窗是镂花的,正半敞着。我好奇地推开窗,只见使臣正卧在窗前的小榻上,是我从未见过的盛妆模样。她似已睡熟,面目安然。身后传来足音,我忙躲入花木丛中。

来人着汉装,竟与我容颜惊人肖似,似乎已是而立后的年纪。他匆匆行入使臣睡着的房里。窗里出现他的身影。但见他将使臣扶起,揽入怀中,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在她耳畔轻声说着什么。

我瞠目结舌,心要炸裂似的,这光景诱这我走上前去。他大抵是看不到我的,仍揽着使臣说话儿。使臣早已醒了,埋首在他颈窝,颇有几分撒娇的意味,说道:“郎君回来了?”

“郎君”是对汉家女子对外子的爱称······我没由来红了脸。

他笑道:“嗯。”使臣形容亲昵,慵慵道:“你身上好香的味道·····好像是冷香?”他紧了紧抱着使臣的臂,说:“哪里有你说的那么浓,无非就是衣上熏的一点儿罢了。”

此后两厢无语,痴痴对望。使臣噗嗤笑了:“真不知我在匈奴王庭时为何总把你当个孩子看。”他亦笑,垂头去吻使臣。使臣喃喃:“再让我抱一会儿······”他低声说:“是冷了么?”使臣笑道:“冷倒是不冷。不过是此刻美人在怀、冷香盈袖,像做梦似的,一时撒不开手。”回答使臣的是那人低沉的笑声。

他们就这么长久地相拥,如天长地久,谁也不先放开谁。后来梦里下起了雨,我抱膝坐在窗前,就着雨声在梦中睡去。

醒来时天色熹微,我四顾茫然,在卧处呆坐了很久。若那梦是真的,真是教我死了也甘愿。

单于晨起时唤我来侍候。他梳洗毕,传诸人来王帐议事。我便在一旁抱着单于的刀候着。单于道:“前几日咱们和齐军交战,前方战况怎么样了?”众人皆嗫嚅。单于指着江云道:“你来说!”江云道:“目前我军处于劣势。不过单于放心,齐军水土不服,如今更冒然轻进,必败无疑!”语毕一片附和声。单于将信将疑:“真的?”江云堆笑:“那是自然!只要拖延时间且加以威慑,齐军必贻误战机!”

单于忖道:“拖延时间且加以威慑······齐派来的使臣还活着么?”江云道:“还活着呢!”单于大笑:“真是走运!不如就宰了这使臣,把她的头削下来给齐军送去!”

当啷——

单于拧眉:“喂,小子!小心点儿!再出差错我连你脑袋一起削掉!”我方觉是自己手滑掉了单于的刀,忙伏下身;本想说些请罪的话,脑中却开了锅似的——使臣就要死了!我几次张口,唇都颤着不出一言,定了定心神才颤出一句:“单于恕罪。”

单于仍余怒气,挥挥手道:“滚出去!”我如蒙大赦,飞身出帐。

我坐在使臣穹庐对面的小山坡上,直至深夜。我看到副使进了使臣穹庐,深夜仍不见出来。我嫉妒、痛苦、焦灼得要命。眼巴巴盼到汉人副使出帐,我忙跑下山坡,冲入帐中——我要救使臣!我对她说了好些话,希望她随我离开,希望她也依赖我······可她反应冷淡,一再拒绝。副使这时回来了,他和使臣聊了好一会儿,神神秘秘的,故意隐去一些话不让我知道。

酸胀,嫉妒,不甘——你为什么看不到我?我怎样做你才能看着我、只看着我?

入夜我回到帐中休息,却翻了一宿的饼。次日爹爹见我如此,讶道:“昨夜未眠?”我道:“嗯,不碍事。”爹爹道:“因何事不眠?你若心里有事,不妨和爹爹说说。”我犹豫来犹豫去,终决心吐露:“我对使臣······我想同她一辈子在一块儿。可她却······”爹爹了然,微叹道:“痴儿!我道你为何如此反常。”我赧然垂首。爹爹道:“知慕少艾说明你长大了。只是······伏漪终非你的良配,况她对你无意,你莫要自苦。”

我通身一冷,咬牙发狠道:“凭什么那齐人副使便可同她这般那般,我却不行?副使只会哭哭啼啼,算什么男子汉!我绝不弃她!”爹爹道:“你休要执着!副使与伏漪是表亲,自小青梅竹马,又同出簪缨世家,结秦晋之好是亲上加亲、美事一桩,自与你无关。且伏漪投身宦海,城府颇深;你天真直率,是个直肠子。爹爹怕她欺你负你,到时你将如何?爹爹实在不忍心看你为情所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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