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月谣+番外(103)
洪城被困已经三月,能省就省。粮食总会有吃完的一天,李相月不敢想象到那天这座城会变成什么样。
幸亏百姓早就疏散至聊城,不至于在城中受苦。吴知府能做的也就这些,其他的也指望不上。
杜仲接过碗一口饮尽,将碗放在她手中,快步迈去襄王房中,跪了下来:“圣上还是不肯?”
无言,只听见襄王的叹气:“怕是第四封驳回的信就在路上了,不日就要收到了罢!”
“夷人三月用了不少法子,今日是火攻,他日就是水淹,总会被他们试到一个法子破城。”杜仲头埋得极低,额头阖在地上,铿锵有力地说道:“哪怕他们所有的法子都失败了,还能等!他们耗得起,咱们耗不起,难不成真要等圣上回心转意?”
“他毕竟是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咱们做臣子的……”
杜仲打断他,盯着襄王的眼睛,嘴唇激动地颤抖:“可咱们也是人,死的将士更是人,他们有家人在等着,我们就看着他们一个个去死么?”
“昨日又死了三十多人,有的烧成了灰,有的从城下跌下去,摔得血肉模糊,好些的还能落个全尸。襄王您对得起他们么?都是跟随您征战多年的亲兄弟,就让他们死的这么不明不白?!”
字字泣血,妄说襄王,饶是杜仲,兄弟死在面前也不好过。战争是残酷的,流血是必然的,但死的不明不白,憋屈的死去却是最不应该的。
杜仲重重的将头磕在地上,高声道:“出兵吧!襄王!”
“出兵吧!反了吧!”
第九十四章
94
出兵便是反了,杜仲堂而皇之的提出来。襄王先是愣了下,接着脸上露出怒意,最后只剩下一声声叹息。
襄王仍然在犹豫,骨子里对皇权的臣服令他很难第一时间做出决定。从小生长在权力环境之下,让他总是在想办法辅佐小皇帝。
毕竟他是皇上,可是他是皇上!他就是皇上啊!
这身份已经无形的将他压了一头,哪怕知道小皇帝昏庸,他也只能为他找到一个又一个借口。
“我知你心急,那也是你兄弟,他们故去你不会好受。”襄王把他扶起,仿佛没有听见他说的。“回去好好休息,我看你脸上瘦了一圈,还有这胡子也该刮刮了。”
杜仲不愿起,手直直地向下,头埋得更低了:“我今日之行为与他日愚民请襄王杀我一样,都是在逼您。若您不愿意,便将我按个罪名杀了吧,苟活着不如与兄弟们共赴黄泉。”
“你这是在逼我!”襄王痛心疾首,捂住胸口后退了两步。“你想想你的妻儿,如何说得这几字?你且回去,这事需得商量商量。”
杜仲想得开,襄王的品性绝不会说反就反,要不也不会等到此时,先下他稍有松动,也不好紧逼。他今天就是想下副猛药,先给襄王透个底,再一步步改变他的想法。
拱手,杜仲说道:“城中粮食至多撑不过四月,隆冬来前您万万要做出决定。”
襄王转身,花白的胡须纠缠到一块儿,身形佝偻,此刻他就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
等过夏日的炎热,迎来秋的和风,在第一场雪落进洪城时。京城的信送到,襄王看后两天未进粒米,痴痴地站在窗边,看红梅白雪,望满目疮痍。
再从屋内出来时,天便变了。
襄王揭竿而起,自立为君,国号为齐。
“没想小皇帝这么狠心。”李相月将铠甲擦得噌亮,不舍似的为杜仲穿上。“到底是亲叔叔,不怕被人指着脖子骂。”
杜仲松松肩,手画个圈觉得正好合适,他笑道:“皇家最怕亲字,不知道祖宗牌位里淌着多少血。再说了,小皇帝或许怕,太后却是一点儿也不担心,杀得又不是她兄弟。”
“咱们得感谢小皇帝,一纸诏书将襄王定为反贼,没了后路方能大干一场。不然……”后面杜仲没说,李相月也明白,大概他仍是有些埋怨襄王优柔寡断的,再拖下去恐怕真要弹尽粮绝。
盔甲上的系带被李相月打了个漂亮的结,她依然不放心一遍又一遍检查,生怕有疏漏。
洪城连下了几天暴雪,那条被誉为天堑的滔滔大河也破天荒的冻住。外头冷的很,雪没过膝盖,走一步要花大力气才能□□。杜仲就对慎儿打趣过,说她是拔萝卜,进了雪里就剩花袄子和头顶上红色布花,将她抱起来可不就像拔萝卜。
雪天里适合闷头睡大觉,再不济在院子中砍两张桌子烧了烤烤火也不错。如何想,都不是适合开战的好时候。
襄王偏偏选了这时,为的就是措手不及。夷人地处虽北,但气候极旱鲜少有雪,据探子来报,夷人军中已有不少人冻的膝酸腿软。且大雪过膝,夷人精良的马匹尽数被废,他们赢面大了些。
今日一早吃的是热乎的细面馒头,每人有块熏肉。大家吃的快活,为这一遭临行饭,既是兴奋也忐忑。
馒头掰开,里面放上熏肉,李相月拿出自己秋天腌好的酸萝卜递给他:“夷人多诈,你要小心。”
杜仲握住她的手,发现她指尖凉的很,双手合十捧到嘴畔哈了一口气。
“不用担心我,我打过的仗比着馒头渣还多,”他笑着,横亘眉毛到嘴边的刀疤硬生生跳了出来,刺的李相月酸疼。“记住带云梦谷弟子北绕烧了他们的粮草,成事后放完信号弹就退回城内。有襄王坐镇,洪城很安全。”
说全然没有担心,决不可能。战场上的事,谁也说不准,杜仲眼中难掩忧虑,生而为人要担心的实在太多。更别说他已经是个上了年纪处处放心不下的老男人,只能再三嘱咐:“万一,我说是万一,我没能回来,襄王要亲自领兵,他也已经答应会送你母女二人离开。”
“城破了你会逃?”
“定与洪城共存亡。”杜仲如清泉凛冽的嗓音在耳畔说道。
李相月指着他鼻子骂道:“那我也不走,虽是女儿身,但自认能做到的不比天下男儿少!杜仲你这个竖子,莫要看轻我!”
杜仲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战场不是儿戏,你别与我耍嘴皮子!”
“谁坐儿戏了?我说的认真,你口口声声唤我女侠,怎么样也要坐实了。城在,我在。”她猛地靠近,与他面对面。温软的唇近在眼前,花瓣似的唇说道:“你在,我在。”
心中的不安、焦躁担忧霎时消失的无影踪。它们好像来过,但仅是短暂的停留了一会儿,就被这几句温语冲散。杜仲盯着她的眼睛,红红的怎么看怎么像十年前云梦谷内惊鸿一瞥。当时他想错了,她不是柔弱需要人保护怯生生的兔子,而是同样能翱翔天空的鹰。
“你等我回来。”杜仲慢慢靠近,吻上觊觎已久的唇。
温柔一吻,道不尽的深情。
李相月挽着他的脖子,情难自已,喘了口粗气鼻尖相抵:“你等我十年,我等你一辈子。但别太久,我会害怕。”
杜仲点头,拥着她。不知谁开了头,四瓣唇又贴合在一起,十指交错谁也不想分开。
“羞羞脸!”慎儿惊呼,吓得两人马上分开,李相月转过身假装整理衣裳。
杜仲比她坦然,迟早会被慎儿看见的嘛。爹娘感情深厚是好事,他两口将馒头吃完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和雷驰叔叔在一起嘛,是不是他偷懒让你一个人玩了?”
“你不要欺负雷驰叔叔老实,我是给你送汤喝的。”说罢她从子衿手中的食盒内端出一碗鸡汤,“我和雷驰叔叔在小树林待了一晚上,才抓了怎么一只鸡,活像个小斑鸠。”
“快喝了吧,在过会儿就冷了。”慎儿期盼地望他,站在后头的子衿将头低下,不去看三人表情。
杜仲举碗就要一饮而尽,子衿忽然结结巴巴说道:“护法,鸡汤有点冷了,我去热热吧。”
“没有啊,我摸着烫手呢。”
外头集结的号角传来,杜仲吹开油花喝了两口,剩下的放在桌上匆匆出了门。
子衿站在原地,盯着桌上的汤,手指拧作一块儿。
大雪纷飞时,夜黑风高,杀人夜。
杜仲手中的剑已经没有哪处是干的,雪花与腥红的粘稠的血液混合快速在剑身上结成一块块硬痂。剑尖盛不出那么多鲜血,汇作一小束滴滴答答的溅起片片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