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鱼羡渊+番外(58)
一团烛光渐行渐近。
他站起身,不咸不淡地,“已经够了,多谢。”
轻浅的脚步声传来,他眸光微动,朝那望去。
纤瘦身影从药架后拐了出来,手执一红烛,烛光微弱摇曳着,仅晕出一团亮光。墨发披肩,白衣乌衫,面色疲惫,是异域人的深刻线条。
另一只手拢在身前,宽袖遮了一半油纸药包。
沉静的眸子望着两人,唇心微抿,不言不语。
“阿揽,她是谁?”春衣见状,凑近他小声问了句。
他不动声色躲过,下一瞬却僵了身体,紧盯着春衣不放。
他身上气息变得太快,春衣有些惊惧不定,“怎……怎么了?”
“你先回去吧。”他冷静开口道。
春衣点头,疑惑地看了他们好几眼,这才转身出了大殿。
他走上前,“公主。”
她淡淡颔首,“你跟我来。”
山中夜风大,她手中的蜡烛早已被吹灭,黑发凌乱地刮过脸颊,眼神还算清明。
他思绪几番起伏,没注意到她是何时停下的,等回过神来,已经是到了她寝殿门口。
她把他领进殿内,点了灯,让他在蒲团上坐下,然后把手中的油纸包放在案上,回身在他旁边坐下。
“本想给你抓点药……你拿回去下次换药时用吧。”
他点头,“好。”
气氛一时静默下来。
“公主。”
“嗯。”
“你回来了?”
“嗯。”
他手指捏住蒲团上的流苏,“你……感觉怎么样?”
她按了按脑侧穴位,“不太好。”
“哪里不好。”
“就是……很累,不太想活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寂灭,“我虽是珍稀级,却帮不了杜若相,反害其魂息受损。”
“公主。”他低叹一声,“让我帮你好么?”
“好啊。”她应得爽快,声音低糯微哑,“但我等不及。”
“不会。”他握住她的手,“我会帮你。”
她摇头,“没用的。我已经控制不住了。”
他面色一霎黯了下去,“公主。”
“你这样帮我……”她微微仰头,看着漆黑的夜色,“告诉我你是谁吧,若我死了,我想记住你。”
“我……”他犹豫了。
“罢了。”她笑笑,“被死人记住也没甚好的。”
他手紧了紧,“公主。”
她回握他的,语气平稳,“没事,你别担心。”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若真的到了最后一步,我会放你出梦。”
他哑笑一声,把她拉进怀里抱住,“你还安慰我,你……”声音哽了下,“我不会放弃的。”
——
头倚着墙角,他闭上眼。
春衣已然忘了她是谁。
寻了数个曾服侍过她的奴隶百般试探,竟也是不再识得她!
从众人的记忆中消失,然后……
隐秘的惧意从心底扩散开。
谢薜……便是这样的死法。
手抖个不停。
再这样下去……
最后,是不是,他也会忘了她?
偌大空旷的地下密室,椿树横呈如狰狞巨虫,教人心底直发凉,怵意阵阵,青铜油灯锈迹斑斑,火星摇曳,连成一片。
“磕磕瞌……”
敲击声接连不断地冒起,一乌黑身影背对密道口坐着,右手握一把短刃,为身前一具棺胚细细打磨。
四周的地上散布着一抷抷灰烬。是他这三年所烧。
“公主。”
乌黑身影动作一停,回头轻慢一瞥。
刀背斜贴着棺身,往下一剐,木屑簌簌落下。“你来早了。”又剐一刀,“坐。”
他没坐,绕着棺身走了一圈,最后定驻在她身边。
她歪头仰看他一眼,似笑非笑,“可觉得是杰作?”
他扫视一眼棺身,原先光秃秃的表面上已大变样,刻痕一层盖一层,百般雕饰,千种渲染,刻乌国惯用饕餮纹,饲花而坐,半睁半闭地懒态。
不由道:“确是杰作。”
“你眼光不错。”她眸中幽暗淤结在一起,“如你所说,这花纹我在中原记下来的。”
见他仍站着不动,便用刀背在一旁地上刮了刮,又用掌拍了拍灰,客气道:“坐。”
这次他没拒绝,沉默坐下。
他直视她的面目,“公主想好如何驱梦了么?”
久不见日光的她,脸白的没有血色,像纸片一分毫不染,映出两团青黑,尤其渗人,“你要让他死不瞑目?”
“我信公主。”他道,“当年谢薜之梦以极少的因果驱梦成功,此番杜若相之梦或可借鉴一二。”
她的发丝浸出深沉的黑来,“谢薜之梦……”刃尖抵上他颈间,“你是那层梦境的人?”
他巍然不动,“不是。”
“那你是谁?”
他指尖触上刃面,生生挪了开去,“我是现世中人。”
她把刀扔在地上,用力之大到溅出火星,“不可能。”
阴厉的目光盯着他,“现世中人怎么可能在我的梦里。”
他轻叹一声,“你沉睡多年,把整个现世……”顿了顿,“把整个现世拉进了梦中,堪乌二国之人尽数伏睡,无一人清醒。”
她半信半疑地锁住他。
他不容错辨地回视他。
“整个现世……整个现世……”她像是觉得有趣,自言自语地,“这样也不错。”
又抬头漠然看他一眼,“怎么,你想当救世主?”
“不。”他凝着她,“……我想救的人,只有一个。”
她径自转了话题,“之前那个人也是现世中人?”
“是。”
她眼神变得有些古怪,“那个人杀了我,你却想救我,你们现世中人,都这么奇怪么?”
他眸色深沉,“不会,他也想救你。”
她嗤笑,“那你们准备怎么救我?”
“我知道,你在效仿谢薜。”他指尖血珠溢出,语色却透着执念,“我会继续在你身边服侍。”
她眼中升起一丝趣味,“真是忠心。”
他看着她不语。
“既然这么忠心……”她忽然倾身过去,“要不你现在就来服侍我?”
他一手撑在身后地上,仍是沉默。
余光瞟到他青白指尖,像是想起什么,“阿揽呢?”
“我代替了他。”他回,声音很平静,“他消失了。”
“像谢薜那样的消失?”
“……是。”
“那便是你杀了他。”她淡淡给出评断,“你占了他所有,不觉得生愧么。”
他声音终于有了丝波动,“我不曾逼迫,是他主动让却。”
“为何。”
他静了会,“……他也想救你……自觉帮不上忙,便让我来。”
“荒谬。”她面无表情,“你又凭什么认为你能救我。”
他声音哑了半分,似含了痛楚,“其实我不确定。”
仿佛全盘托出,再没了神秘,他眉目间渺色几经转换,终是彻底消散一空。
她定定看着他。
两人对视半晌。
她伸出手去,摸上他眉眼,那里沉黯难言,就像他这个人,寡语又内敛。
“你生得挺好看。”她低低道了句,“如果我出去了,能见到你么?”
他捉住她的手,放在心口,“可以的。”
第42章 幼魔
夜色沉寂,山中人语尽数消弭,只留呼呼的风声与细微的虫鸣。
齐妨摒退房内女奴,熄了灯,闭上眼。
层层床帐掩住她略有几分暗淡的脸,细致眉目,明明分外的年轻,却染着过重的愁绪。
屋内无声落下一道黑影,静立了许久。
“齐姑娘。”
低低的男声透过床帐传进了齐妨耳中,她蓦地睁眼,扭头看了过去,眼中惊惧一闪而过。
“是谁!”
“莫怕,我不会伤害你。”男声道,“只是有些要事相问,还请如实告知。”
齐妨揪紧被褥,“何事?”
隐隐约约望见帐外的身影颀长高瘦,透出几似熟悉之感,不由心神稍定,“你坐。”
黑影没坐,只径自道:“中原京城齐湖王是你什么人?”
齐妨愣住,“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是你什么人?”
“放肆!”齐妨面色愠怒,“夜半三更闯入我房中,胆大妄为……但念事出有因,你现在走,我不会追究。”
黑影却没理她,又问了一遍,“你是齐湖王之女?”
齐妨陡然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