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鱼羡渊+番外(36)
霁款眉头紧皱,手改为扶着她的肩,一路把她撑了回来。
两人回到矮坡上的时候,兮旷刚从坡下爬起来,啐了口污血,摇摇晃晃地回了矮坡。
她哆哆嗦嗦地挪到一块石头旁坐下,整个人虚脱得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长发垂了满头满脸,身上各处渗血,衣条碎布不计其数。
“阿殷,刚才发生了何事?”另一边,孟音殷扶着孟老母,孟老母眼睛只能看得模模糊糊,也搞不清出了什么状况,但那石头滚下来,动静不可谓不大,故而猜测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心里不免担忧,刚才救她的姑娘好像是又跑了回去,眼下也不知道如何了。
孟音殷一边扶老母回去,一边向她解释道:“母亲你放心。没有大事,只是山石有些松动,掉了下来,幸而没有人伤着。”
老母点头,又问:“刚才救我出来的是位姑娘吧,她人呢?”
“她也没事,只是累着了,已经回去休息了。”
“那就好那就好,晚些时候我再亲自登门去向她道谢。”
“我陪您一起去。”
……
母子二人边说边走远了,徒留原地几人神色各异,气氛一触即发。
兮旷一言不发,只坐在地上发呆,原本一身潇洒衣着现皆是尘土泥块,脸上也抹了把黄灰,极是狼狈不堪。
“既已早入了魔障,还口口声声说什么最后一梦,就算这个梦造成功了,又有何用?”古思的话讽且冷。
兮旷扯扯嘴角,扯出一口血,“怎会没用?”
霁款掀起眼皮看了兮旷一眼,复又垂眸,抿唇不语。
古思没再理会兮旷,径自走至她身前蹲下。
先是凝视了她一会儿,然后从她手中抽出发带,用手指一点点顺好她的头发,最后在她脑后低低绑了起来,与他平常给自己束的发并无二样。
她闭着眼不言不语,双手摊在地上,呼吸仍有几分粗重。
他解下外衣,把她细细裹好,又用衣袖把她脸上的血迹一一擦拭干净。
她睁开眼看他。
他亦不躲不闪回视她。
她眸色寂淡而疲惫,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弯腰把她抱起来,朝来时路慢慢走去。
“殿下。”霁款拦在他面前,“还是我来吧。”
古思没应,侧身避开他继续走。
霁款无可奈何地定在原地,望着古思的背影,神色复杂而暗淡。
一路把她抱回暂住的院子,用脚踢开门,甫一入门,就失力跪倒在地,膝骨砸在地上,“啪的”一声响,却硬生生撑着,没让她摔着。
无边血色涌出他的唇,一线一线在下巴处晕开,淌滴在她的衣襟上。
她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似陌生,似好奇,似不解,似困惑。
他颓然闭了闭眼,面上块块青斑一息闪过,又迅速隐去,几个来回间,一张脸彻底灰败了下去。
终稍得稳定,她静静开口,“你说……你是……汀?”
他慢慢睁开眼,目光孤淡而沉稳:“我是汀。”
她掩袖垂下眼眸,“为什么?”
他只缓缓抿唇微扬,不语。
静了许久。
终于,她疲倦地瞌眼,“那好,我信你。”
他抱紧她,微微伏低身子,“你不会错信。”
“你别骗我。”
“我不骗你。”
……
四年如流水一样过,一幕幕在四人眼中层叠渐消而去,然后停在了孟老母临终这一日。
孟音殷四年如一日侍奉在老母床前,手做羹汤,细熬良药,无怨无悔,一心一意只为让老母了无遗憾而去。
而老母以儿所求为己之愿,事事称心无悔,含笑而终。
等到纸钱泛白,坟前青草葱翠,孟音殷回到他们身前,跪谢再造之恩。
再造之恩?
于孟音殷而言确是,于她而言,或也确是。
一日,古思在河边钓鱼,她摸上前,蹲在他旁边看。
她不觉得自己的目光有什么不对,但他说她的目光有几分眼巴巴。
“你再凑近些,约摸就能在河里看到自己临渊羡鱼的模样。”古思如是道。
她执拗性子上来,“若是那潜鱼羡渊呢?”
“若是那潜鱼羡渊,便能在你眼睛里看到自己眼巴巴的模样。”古思沉吟少许道。
她揪着蒲草不说话。
他又问她:“话说回来,河边有什么值得让它一羡?”
她抽出腰间短刃,在湿地里挖了个坑,“许是羡慕河边的人呢?”
“羡慕河边的人什么?”
她把坑挖大了些,回眼认真地看着他:“许是你美貌。”
他眉微扬,“那鱼儿可有得选了。”
没多久,他钓上条鱼,把鱼搁在她挖的坑里,“许多年前,有个很小的丫头也喜欢在水边挖坑。”
“嗯。”她没有什么表情的应。
“后来她忘了那坑是自己挖的。”
她挑了抷土,把鱼埋了,“她年纪太小,会忘掉很多东西。”
他沉默不语,后又问她:“这桩梦了后,你有何打算?”
“继续做你的驱使卫。”她以刀背做铲,把湿土拍严实了,“与你一起驱梦。”
他敛眉垂眸,“好。”
……
他们被困在梦里。
黑衣人一波又一波来,怎么都杀不干净。
前几日下了雨,低洼处有水积聚,她蹲下身,把刀刃在水里划拉了两下,但其上血迹干涸已久,半天都冲刷不去,索性撕下条衣摆,用力擦了起来。
几人没有再回蒲草村,边走边寻出去之道。
林子里气息潮暗,几人出来时,身上或多或少都沾上了腐烂的腥气。
此时到了这处低洼遍布,乱石嶙峋的草地上,虽仍是泥泞难行,好歹能见天日。
除她兀自在洗刀刃外,其他四人各找了个石头坐下,休憩一番。
古思就坐在她身边,看她洗完后,伸手递了块帕子过来,她接了,慢慢擦干刃面上的水珠。
“只能是最坏的结果了。”兮旷拧了把蓄水的衣摆,然后歪着身子坐着,衣角又垂到了泥上。
孟音殷脸色倒还好,听得他说,便问:“什么结果?”
兮旷满含复杂地瞥他一眼,“就是你在现世已经死了。”
孟音殷脸色白了白,一时也说不清是什么表情。
“那这段时间的黑衣人又作何解释?”霁款抱剑倚在一石头上,出声问道。
兮旷满脸疲倦,“梦主在最后关头死去,虽驱梦成功,却没了现世的指引。他醒不了,我们也出不去,他死前的场景也会一直反复重现,又因他确实被黑衣人所杀,因果已系,梦里黑衣人也成了真正的人。”停了停,又添了句,“这一点你问兰潜,她最清楚。”
她正把刀重新插回腰间,听到此句只淡一点头,也不多说。
霁款看她点头,便知兮旷所说悉数为真,静了半晌,却不愿听天由命:“除了借梦主指引,就没有其他出路?”
这时,古思淡淡望了过来。
兮旷对上他视线,两人无声无息峙了片刻,兮旷突兀笑出一声,漠然道:“这你得问你家公子。”
霁款陡地沉默下来。
殿下这副模样,自是不愿言说,他又怎能再问。
心里渐渐浮起一个不好的预感。兰潜武功虽高,可这样频繁杀伐,又能撑多久?
如果,撑不住了呢?
“现下既已驱梦成功,我能否出手?”良久,他问出了这句。
“你会比她死得更快。”兮旷脸色一沉,“甚至孟音殷所有的因果会降临在你身上,还谈什么驱梦成功?难道说你要把孟老母从坟头里扒出来再陪你演一场母慈子孝的好戏?”
这话一出,孟霁二人面上立时难看了起来。
孟音殷是觉得受了冒犯,而霁款则是大怒,本抱在身前的剑被他握在了手里,下一瞬便可出鞘。
荒谬之徒!
殿下怎会与这样的人交为朋友!
他说不过兰潜,难道还说不过他?
“我先前还念你曾陪殿下蹉跎梦境有功,哪知是你一开始便拖累了殿下!殿下窥得堪舆大道,你又来苦苦乞求殿下助你了却最后心愿……本敬你视造梦如己命,哪知早已堕入魔障,怠慢驱使卫,冒犯已逝之人,更甚自己出言嘲讽自己这最后一梦……呵,难怪这许多年来仍只堪至乙级!”
兮旷脸色一点点惨白下去。酱紫衣,褐色衫,仿佛与泥土沦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