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鱼羡渊+番外(31)
她身子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去寻古思,却见他眸光淡静,脸色如常,唯一双眉略有陷意。
霁款见状,蹙眉上前一步,也一拱手,语气凉凉:“兮公子,在下霁款,乃殿下身前仪使卫,专司接待一事,若有他事,请与我言商。兰潜性子寡淡,还请宽待。”
孟府的下人畏手畏脚地候在一旁,脸上满是焦急之色,口欲言又似顾忌,一双脚根无意识地磨着地面。
“不是说孟音殷等不得,怎还一直说个不停?”
古思说完,转身便走,那下人一喜,忙上前带路。
兮旷愣了一下,追了上去,揽住古思的肩膀,笑嘻嘻地:“我又没说错,那兰潜可不就是像你。
闻言,她心又是一慌,勉强定住心神,跟了上去。
霁款落后一步,有意无意地打量起她来。
果然很像,白衫紫束,头发也长长了很多,低低绑在脑后,右手紧紧抓着腰间的短刃,是一副如临大敌的体态。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大家看到这里有没有捋清楚,后面会一一解释的。
第20章 孟铎篇:子母怨(二)
虽然先前便预感孟音殷情况不佳,见到本人时仍是惊了一下。
孟音殷已经瘦得脱了型,两颊凹陷,鼻梁高凸,眼下青黑之色明显,约摸三十五岁上下的容貌,却通身都是老颓态,搁在被外的手也是骨节突出,血筋如蚯。
“他已经多日不曾入睡,头几日用药还能逼着睡一会儿,后来药也失了效用,一直苦撑着。”
兮旷皱眉,解释道:“说是梦魇颇深,不敢入眠。前几日下了朝,在马车里昏沉睡了会,谁想被梦魇骇得紧,醒后仍以为未醒,不管不顾挣脱了下人,四处奔逃,最后倒在街上被人送了回来。”
听得声响,孟音殷睁开眼,下人见状,忙上前把孟音殷扶起来,半靠在枕头上,又给他捧了杯水。孟音殷抿了几口,喘了几口粗气,这才向几人望过来。
“兮公子,可是堪舆的大师来了?”孟音殷双目通红,眼珠干涩地转动,最终停在兮旷身上。
兮旷点头,“正是,你称他一声古公子便可。”又略一指她,道,“这是驱使卫,兰潜。”
孟音殷对几人颔首,算是见礼,“古公子,兰姑娘。”又吩咐那下人,“还不快给大师们奉茶。”
下人身子一抖,立马照着他的话去做了。
四人在桌前坐定,茶汽袅袅而上,给屋内的气息添了丝湿意,一如那日春雨之氛。
“孟大人,且把你之事一一说来,我等方好行驱梦一事。”
她双手贴着杯面,正借以取暖,听得古思开口,指尖不由一顿。
孟音殷脸色灰暗,踟蹰了会才缓缓开口:“其实这些日子来,外面风传的话我也概知一二,无非是论我做了亏心事,由此才每日梦魇不断。”蓦地一叹:“其实哪里有什么亏心事,就是这么多年来,一直觉得对不住母亲。”
下人给孟音殷披了件薄棉袍,然后被孟音殷挥手示意退了下去。
“都说寒窗苦读十年,于我来说,这寒窗是真的寒。父亲早逝,家无完壁,日夜思食何物,全赖母亲一人苦供,更遑论读的书皆是母亲一家一家腆着脸借来的。人日日告诫于我,将来若考取功名,定要百倍补偿孝顺母亲才不枉为人子之道。我自然晓得此理,也欲如此去做,但随着我年岁见长,我发觉内心有了些其他的念头。”
孟音殷目中起了丝莫名的光,“母亲贫苦,了无学识,除了供我吃穿以及一腔殷切关怀之外,便再无他物……如何为人,如何与人言语,如何察诸事之度,如何断理心中异念,此般种种,我后虽从书本上习之,起初却实在不知,跌撞了好些年,才慢慢摸出其中门道。”
“也就是那时,心中会有怨念游走不去,或怨出身,或怨母亲,或怨自己,怨自己非得平白遭遇十几年的惶惑,犯下种种差错,才至如今……无非就是少时些微之事,那些年却总以为天欲塌。十四年前,我得中状元,一路上交识了不少好友,出身多不凡,再不济也是温饱不用愁的小财之家。倒不是我看轻家境贫寒者,毕竟实学富五车之人多为此也,但我总觉其为人稚幼不甚稳重,空有满腹学识;而家境不凡者,学识或稍弱,为人处世却极令人叹服,待得见其父母,亦是此般之人,才恍悟有其父母有其子也。到京城后,为官数年,又觉家境良渥者亦不乏学识渊博之人,每每视之,越发叹而恨,又仿效不得,形似而内里丑陋者,我也!”
孟音殷喟然长叹,静了片刻,忽定望着古思,“古公子可会觉得我所思所想尽为矫情,无病呻吟之物?”
她悄悄抬眼看一眼古思,见他目光停在她身侧,有些飘忽不定,似在沉思,又似出神。
她小心翼翼地往身侧看了看,却是毫无异样,当下不由忐忑起来。
“古公子?”
古思目光一闪,清醒了过来,回视孟音殷,道:“抱歉,方才正思此事。”又正色道,“孟大人不必妄自菲薄,依我看,这世上如孟大人出身者何其多,能有孟大人之悟者却委实鲜见。”
话落,兮旷狐疑地瞥了古思一眼,手里不住翻腾着杯盖,却是未言。霁款目光不时游移在她身上,眼中的试探之意不加掩饰,直看得她忍不住皱眉,寻准他的视线盯了回去。
陡然与她视线相撞,霁款顿了下,目光却仍如故,一寸一寸扫过她的脸。
眉骨深刻,眼以黑白分界,颊瘦而苍白,唇淡色,发未编,微卷垂向身后……
越看越渗然,他先前怎未觉出她模样大变,愈来愈清晰,愈来愈……不像她。
形神容色,一点点像一个人靠拢……霁款默望了古思一眼,连孟音殷又说了些什么都没听清。
她看清他神色,眸光变换几瞬,终是心下冷笑,不再理会。
孟音殷高中状元后,确实不负人之言,将将在朝中安定下来,便遣人回乡去接老母来京城享福。谁知去了几趟,人都没接到,孟音殷难免怒气上来,责怪下人办事不周到,下人却觉得百口莫辩,只道是老母千不般万不愿,怎么也不肯动身前往京城,想足了法子,乡邻也帮着劝了不下数遍,仍收效甚微,如此往返几次,下人们实在是有苦说不出。
后来,孟音殷趁着休沐之日亲自回乡去请。村里出了个状元,又是首次返乡,全村人自然是出村数里,燃几丈长鞭炮以相迎,人群攒动间,却没见老母身影,孟音殷略感失望却又松了口气。
等到走进那住了十数年的破屋草庐,见门框上颤巍巍悬着两个红灯笼,门边也贴了崭新的大红对联,硬是给这破屋添了几分喜庆。
而那老母,明明才步四十年华,却已呈将朽之木之态,垂垂老矣。拘谨地坐在一桌丰盛菜肴边,孟音殷踏进屋时,面上甚至现出了几分慌乱之色。
母子二人同桌共食,气氛静且默。明明都暗自湿了眼眶,却丝毫没让对方瞧见。一顿饭吃了很久,孟音殷放下碗筷时,对老母说出了来意,不出意料果然是拒绝。
孟音殷耐着性子,也愿意听老母解释,老母却百番踌躇难言,竟是不住摇头,一副死不松口的架势。
那时的孟音殷定是不够稳重的,明明自幼被殷殷教导要孝顺母亲,要努力考取功名让母亲后半生无忧,如今真以状元之身回乡诚心以请,却是想也未想便拒绝,如此一来,这许多年的努力又是为了什么!想到这竟觉悲哀无法,不能自控,连夜赶回了京。
村民纷纷指责之余,老母出来解释,说是儿初入朝堂,事务繁重,这才未留宿而离。
此后孟音殷又提过几回,老母一如故不肯应,孟音殷无奈之下只能放弃,找了人把老屋修葺一新,添置了不少物事,又挑了几个稳重婆子遣到乡下去照料老母的生活起居。
孟音殷偶尔也会回去看看老母,住两日,带母亲四处走走,然后又风尘仆仆地赶回京城。
“有时我会嫌弃母亲。”孟音殷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
几人坐在桌前,静静看着,只觉得屋里气氛沉重地透不过气来。
“母亲一生长于偏野乡村,艰难求活,后来又要独自抚养我长大,没人帮衬,所以举止难免无所顾忌,习惯难免粗陋上不得台面,口中也难免冒出粗俗之语。我回了家,只觉处处不自在,往后几年更甚,就连完整的同桌吃一顿饭都难以忍受下去,更别说她的一些陈旧观念……明明我已长大,已成熟稳重,能担大任,起争执时却总口不择言,仍视我为当年劣童,每每至此种境况,便觉心寒至极,犹是可悲。我敬母亲亦重母亲,可我真真忍不住心头一腔悲哀,哀我步步高升,哀母亲滞步不前,她意识到,也渴望我教她,可是这么多年,想要改变何其难?更遑论连平日里该如何相处我都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