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鱼羡渊+番外(11)
她忍不住看去看古思。
古思静瞥她一眼,道:“你可发现什么异样?”
她微垂了眼,转向身旁的老树,“似乎……与尘世分离了,此处的人看不见我,我也摸不着这里的东西。”
说完,她上前几步,伸手穿过了粗壮的树干,转回头望向古思,“殿下请看。”
古思目光在她的手上转了转,片刻后得出一个结论,“我们被困在梦中了。”
柳兴无怔了一下,“何以至此?这厢并没有其他造梦者,一场梦境亦无可能同时存在两个造梦者。”
“……许是梦境坍塌不完全,仅是把我们排了出去而已。”古思沉吟道。
“先生,梦境为何会崩溃?”她静静地站在树下,看着二人交谈,想了想还是道,“驱梦之事该怎么办?”
柳兴无眼角皱纹颤了颤,动了动嘴,却终是没说出什么。
而那边的汤母一众人已开始打道回府,人影渐行渐远,融进西边薄淡暮色中,一时之间,草场里只剩下马匹打响鼻的声音。
古思看了一会儿,道:“梦境还在继续,我等先观望之吧。”
她犹豫了一会儿,垂下头,“是。”
不曾想,这样一观望,就观望了足足两个月,三人不能再继续住在原先的客栈,也不能再对此梦中的任何事物产生哪怕一丝一毫的联系,于是三人便一直待在郡守府里,看着汤家几口日复一日的生活。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明明就站在他们面前,他们却视之无物,纵是她这种素来被忽视惯了的,也忍不住皱眉。
虽一早就知道,这场尘世本就是一场梦,当不得真,可毕竟以前还能活生生地身处其中,浸染着俗世烟火,吃着热腾腾的食物,能与女奴或小二交谈,伴日升日落,沐暖晴湿雨……那些细腻真切的万般感受,即便回到现世中,日后亦可作一番回味。
而不若眼下这般,看着别人生活,却介入不得。倘是人死后有余魂,估摸着就和他们差不厘吧,她站在窗前,凝着窗前书案后的小人,心里怔怔想着。
汤小公子正安静地阅着书,仆人倒没有像往常一般在研墨侍候,而是在院子里扇起炉火,熬起了汤药。
自从梦境崩溃,已过一旬,汤小公子不知为何身体愈来愈差,更甚曾在学堂昏厥过一回,承宛听了,忧急交加,当即罢了几日儿子的学课,在家服药养着。
小手捏着一页纸,将翻不翻。
她伸手去抓他,却抓了个空。
“那天为何不骑马?”
她这样问面前的人。
没有回应。
垂下眼,转身离开。
又是一月,汤小公子尖下巴都瘦出来了,衣衫显得空荡,眼睛也消了之前的神采烁烁,甚是恹恹的模样,惹得承宛心疼不已。
这一天,是秋末,汤小公子的精神好了些许,正要前往书房阅书,却听仆人来传,说是汤母要见汤小公子。
三人尾随在汤小公子身后。
通向草场的路狭长而幽深,仿佛一张巨口,一点点吞噬了小人的身影。
等至得大门处,就见汤母领着几个奴仆正侯在拴着那匹汗血宝马的棚子外。
心中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汤母要汤小公子上马一骑,让他履行两个月做出的改日再骑的承诺。
汤小公子面色苍白,却一声不吭地上了马。
之后。
坠马。
身亡。
所有的声音消失了。
景象在此刻飞快地掠去,时间以一种比这两月快上数倍的速度流逝着。
三人面色复杂地看着承宛慌慌张张地赶到草场后瞬间崩溃,泪如决堤,抱起幼子的尸体,指着汤母就是不断斥责。
汤母素来冷静的脸上写满了无措,张嘴不住地说了些什么,一下指着幼子,一下指着那匹被仆人打倒在地的马。
承宛痛苦地仰天哀嚎,双手死死地抓进土里,血红的双眼盯着汤母,恨不得硬生生把汤母戳出两个洞的模样。
之后,汤礼风尘仆仆地赶来,拉走了汤母。
再之后,幼子被下葬,承宛留下一封和离信,自削发遁入空门。
未几月,郁结而死。
……
梦境在承宛撒手人寰的那一刻轰然倒塌,化为星星点点的光芒坠入了沉沉黑夜。
一阵狂风裹挟着无数灰尘当头而过,迫得三人闭上了眼。
——
身下柔软的触感,清晰而真实。
倏地睁开眼。
淡灰色的锦衾不知道铺了多少层,上有精致绣云,丝线缭绕,华贵非凡。
头顶小四方,身下大八方,四周垂下薄而严实的雪白纱帐,账外隐隐传来铜铃的脆响。
这是……
低下头,试炼结束那日的情景一幕幕闪过。
那白袍侍卫,最后竟是把她抛进了古思太子的仪仗中!
那……
连忙看向身后。
蓦地对上一双淡色苍茫的眸子,眸子的主人正盘膝坐在锦衾上,看着她,静默不语。
她膝盖移了两步,对着他行了个跪礼,接着撩开纱帐,逃也似的下了仪仗。
出来后,发觉外面已是黑夜,二十四名着雪白衣袍的玉人静静侯在帐外,身后树影缭绕,林立不绝,蜿蜒出一线溪水潺潺。
溪边一径垂柳,旁立了个人影,身姿佝偻,原先半白的头发此刻竟全染上了花白之色,褐色的道袍随风而动,束发的木簪尾部尖锐的吓人。
听得声响,人影蹒跚着转过身来,借着火光,她看到那人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眼色浑浊,皮肤干枯。
愣了片刻。
怎么会这样?
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灰衣紫束的颀长身影朝溪边人影走了过去。
她一愣,赶紧跟上前。
“柳先生,如今可否告知汀具体因由?”古思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的起伏,一如他往常的修养淡漠。
“殿下应该知晓……老夫原先是一名堪舆师。”柳兴无灰黯的目光落在溪水中,“在这之后才成了造梦者。”
她一惊。
怎么可能,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具有堪舆和造梦之能!
古思淡淡应了声。
“殿下可知老夫为何不再做堪舆师?”柳兴无看似是在询问,却是自问自答,“只因老夫失去了堪舆的能力,之后误打误撞,发现自己可以造梦,便迈上了造梦之途。”
已经踏上堪舆之路,竟还会失去相应之能?
她有些无法理解,在她的认知中,只有那些放弃成为堪舆或造梦者的人,才会逐渐丧失先天之能。
“殿下你看。”柳兴无指了指身旁的树,那树被风吹着落下几片叶,“殿下你说,叶之坠落是风吹动而致,还是它自己欲往?”
古思没应。
“老夫最后一次堪舆时,犯了一个大错,不仅导致驱梦失败,还绝了自己的堪舆之道。”柳兴无目中现出沉痛之色,“在这之前,老夫深信不疑叶由风致而落,正如梦境中驱使卫驱动梦境而成,然而……”
“驱使卫还未行动,小女孩已按我等所求改了自己的命节,突生此变,驱使卫竟成了多余之人……”
“这样说来,便是叶自身之因,风存在与否,都不再重要……”柳兴无摊开手,一片枯叶静静地躺在手心中,“于是老夫动摇了,老夫开始疑心,造梦真的需要堪舆师与驱使卫么,那一刻起,我便再没资格做堪舆师,最后小女孩……驱梦就这样以失败告终。”
覆手,枯叶飘然落下,“而这回,汤小公子仿佛应了我内心之念,拒绝去骑那匹马。若是梦境没有崩塌,本该是最好的结局,兰丫头也不必冒险去刺伤那匹马……如果老夫没有再一次动摇的话……”
闭上眼,自嘲一声,“就像多年前一样,却更荒谬,造梦一事怎可能缺了造梦者?可忍不住思索,造梦者难道就只有提供梦引这一未作为?或也可化风行,去吹那叶落?”
“心若摇摆不定,还谈何造梦,梦境得不到维持,崩塌了。”
柳兴无背过身,面向那棵树,低垂的肩似有千斤重的石头压着,隐隐颤抖。
“这是我的心障,走不出逃不脱。”
这是她第二次看到柳兴无露出这般老态,第一次他拉她出魔障,那时便已初显颓唐。
但这次,更是严重。
事已至此,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古思亦未开口,神色渺渺不可见,宛罩薄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