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讪讪的,惶恐道:“奴才的园子哪比得皇上的御花园,就好比土丘见泰山,远远不及。”
皇帝会心一笑,打趣道:“朕和你玩笑,你紧张什么?”抬首冲西苑指了指,问“你那院里的女娃娃唱得不错,可惜太过于悲戚哀怨了,心里肯定有什么事儿搁不下了——愁得。”
皇帝如此一问,倒称了明珠的心计,故作悲恸的说:“回皇上,那是奴才戚家甥女儿,是前河道总督舒穆禄劼善的独女。因他阿玛殁了,这闺女伤心透了。”
皇帝哦一声,有些惊讶,“舒穆禄劼善?这个人朕知道,先帝的肱骨河台,先帝在时对他颇有赞誉,说此人刚正不阿,‘一不怕死,二不贪钱,三不党争’是极力反对中饱私囊贪墨之事,颇有海青天的遗风。只是朕尚未亲政,当年舒穆禄劼善含冤而死,朕心如明镜,如今河道总督的差事换了他鳌拜的人,朕就知道这老贼野心积炽,他心不足、意不满,是要一点一滴地嗜朕心髓!”明珠听后心下已知皇帝来意,遂引与皇帝前往三秀草堂议事去了。
林沁西苑琴声住了,雪梅的心也随之疏散了许多。高士奇打了帘子进来,拊掌赞叹说她的琴技愈发进益了,师徒两个相互捧了几句,高士奇又向她交代了课业,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花菍见人都走静了,才端着茶盘上来捏着嗓子轻声细语地说:“姑娘甭担心,适才我从厨下过,碰巧听见彦如玉和底下丫头们闲磕牙,说是老爷叫人把冬哥儿放了出来,这会儿正往三秀草堂去呢。”
雪梅听了心里大喜,闷头一想觉着事出有因,以明珠的脾气不能够轻易妥协,又问道:“是冬郎服软了还是怎的?恁么轻易就给放了?”
花菍瞪大了眼睛,神情讶然:“姑娘被太太唬傻了么?像是不想哥儿出来似的。”搁下茶盘,拉着她往门外走,“姑娘您也太谨慎了,听外头人说今儿府上来了宾客,点名要见哥儿呢。任由您大小姐在这儿干耗,还不如趁这个时机和哥儿见见,好歹有个说法不是?”
雪梅心里吃不准,“你说的太简单!我一个姑娘怎么能去找爷们讨说法?憨皮赖脸的问人家娶我不娶?像是自个儿着急想嫁男人,嫁不出去似的,也太跌份了!”复又坐下来,托着腮帮子,眉头紧锁,愁云惨淡的,“我又不是你,见着爷们就抖机灵,可劲儿的卖弄,油腔滑调的。”
花菍听了直咬牙,“姑娘,你顶没心没肺了!我卖弄,我油腔滑调,不都是为了您么?不这么着,哪能吃得开?不这么着,指不定被谁暗地里欺负呢。就这么着还有人背地里非议咱们,我现在就盼着哥儿一怒之下,领着您出去单过呢。”
雪梅忙食指抵在唇上,撅着嘴嘘道:“你别混说,小心隔墙有耳。自上回让太太在屋里给堵个正着,后末儿又添了许多丫头老妈子在院子里,明着说是照应,其实为了监视咱们。你说我还能哪去?只要我一出这林沁西苑,一言一行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通透得很。”
“那恁么行?还得想辙,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她灵机一动,笑道:“要不给她们饭食里下点巴豆,等她们拉肚子,咱就趁机溜出去......”
雪梅被她说的头昏脑胀,真是小孩儿心性没一点谱儿,作[zuō]过了头明珠府的人更容不下她了,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早被人看得扁扁的了。她心里烦气,可劲儿的摇了摇头,“你别说了成吗?我还想多活几天呢,饶是你这么闹腾,害我名声早臭出去十万八千里了!”
花菍挨了呲哒,吐吐舌头笑道,“我这不是着急么,总不能人家下套,咱就生受着......”
话音才落,老太太房里的丫头进来通禀,说是请表姑娘过去说话。花菍和雪梅立时交换了眼色,花菍打发了丫头回去。她笑逐颜开的,跟得了宝似的,“我瞧这事儿有缓,姑娘正好去老太太那里可怜见的卖弄卖弄,说不准就能扭转乾坤。”
雪梅白了她一眼,“你成日介竟发白日梦,脑子里糊涂倒帐的。这充宫的事儿,是舅舅同老太太那里说定的,哪门子乾坤,我看是发昏。”她手里捂着汤婆子,脚下踱来踱去地想了半天,“我先去瞅瞅,估摸为着充宫的事儿老太太得凿补几句。顺带你也去瞅瞅冬哥儿,若他出来走动,你及时告知。就像你说的好歹也得出去冒个头,大宅门里打头碰脸常有的事儿,只要站着不说话也能知道冬郎倒底是什么心思。”
第13章 金风玉露(中)
容若心里置着气,意不满情不愿地跟着安管家进了三秀草堂。一掀帘栊,就见到皇帝坐在上首,旁边陪坐着裕亲王,左右下首坐着明珠和高士奇,曹寅则侍立皇帝身侧。
容若吃了一惊,忙诚惶诚恐扎在地上打了个千儿,“奴才纳兰成德给皇上请安,给裕亲王请安。”
皇帝满面煦愉,单手接了安,“朕今儿是微服私行,不拘这些虚礼,滋当是坐在一块儿闲磕打牙,热闹热闹得了。”皇帝磕托着手里的折扇,“你来得巧,快坐下来听听,这会儿高先生正说到跋扈将军梁冀谋害质帝的典故。”
容若口嗻一声,挨着明珠的下首坐定住了,只听到高士奇继续说道:“那梁冀残暴凶妄,毒杀质帝早已为自己种下祸根。另外,因果通三世,《涅槃经》曾讲:‘业有三报,一现报,现作善恶之报,现受苦乐之报;二生报,或前生作业今生报,或今生作业来生报;三速报,眼前作业,目下受报。’这老天公允,善恶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全报。”
皇帝连连拊掌称赞,“先生好高论,引经据典妙哉!”
高士奇也是讲得激昂,站起身拱拱手,“皇上谬赞,末学也是偶尔翻翻佛家经典,看到妙处也是不禁拍案赞叹。”
皇帝点点头,显得分外怜悯,“可惜了那小皇帝,忒显露了锋芒,没得让人暗害,若说质帝聪颖,不过被聪明误一生罢了。”
高士奇点点头,接着道:“许是这梁冀气数未尽,或是‘天欲令其亡,必先令其狂’到了元嘉元年,桓帝因梁冀对自己有援立之功,不仅对他更加另眼看待,单就封邑来说,已增至四个县。而每次朝会,可以佩剑,谒见皇帝也可不自称名,并且和三公分别开来,独坐一席,十天入朝一次,身上领着平议尚书的衔儿。然而这梁冀还犹觉不够,他专横跋扈,玩弄权术,把持朝政,凶残放纵,一日胜似一日愈演愈烈。自然桓帝大权旁落,什么事都不能亲自过问,因而对梁冀日益不满。”
听到这里皇帝不禁拍案,从鼻腔里甩声哼道:“这等乱臣贼子,祸国殃民,狼子野心昭然,合该除之而后快!”
高士奇沉思良久,绕室一周方才问道:“那依着皇上来断,即以桓帝而论,欲除梁冀,何为上策?”
皇帝蹙眉低睫,手中依旧磕托着折扇,忖思片刻才道:“那梁冀贡高我慢,自持功绩,已犯众怒,不能反躬自省,亦不知物极必反的道理,自然祸福无门 ,惟人自召,天理灭矣!而桓帝只需审时度势,韬光养晦,守愚藏拙,广结贤臣,清议党锢,內有敢死忠勇之士,精识时机,便可除之!”
皇帝自己谙解一番,眸中像沁在水底下的黑曜石闪闪而亮,他恍然大悟,心内澎湃不能自持,“是了!就是这样!高先生的典故,耐人寻味!倒是朕长时间里认了死扣儿,险些就成了质帝那般模样!”
高士奇忙撩袍跪地,“我朝圣德,百姓之福,等来如此励精图治,贤君英主!”
明珠听着,也不禁微微颔首,协同众人跪在地上,“皇上心系百姓,智勇天锡,为国为民实乃天下大幸!奴才受恩于朝廷,愿身先士卒,为家国百姓肝脑涂地,生当效忠,死当尽节,以报皇恩!”
皇帝压压手,示意众人起身,又吩咐道:“纳兰成德上前,以往你是朕的陪读,打今儿起朕封你为御书房行走,每日下了朝会,你便去御书房等着叫起儿。”皇帝扬扬下巴,曹寅忙把腰牌递了过去,“有了这个,殿前黄马褂必不拦你,以后你就跟着朕等着建功立业吧。”
容若跪地接了腰牌,如此顺理成章,这就意味着他纳兰明珠与皇帝建立了共通的政治意向,明珠心潮腾涌,他一门心思想要光宗耀祖,这个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只要再加把火,门阀显赫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