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繁华录(57)
杨慕知道这是谢又陵怕自己卧床烦闷,变着法子的找乐子,心里感激,点头笑道,“好,那棋盘棋子都在架子上,受累你取下来罢。我如今还坐不大住,只得失礼了。”
谢又陵不在意的笑笑,将一只矮几挪到床前,铺好棋盘,又拿了白子放在自己右手处,盯着杨慕闲闲笑道,“既是对弈,就要分输赢,不如咱们先定个彩头如何?”
杨慕笑着道好,只听谢又陵道,“那我先说,倘或我赢了,诚义能否告诉我,那背后挑拨生事的人究竟是谁?”
杨慕隐隐猜到他会这样问,便即点头笑道,“好,我答应你。不过你可得打叠精神,不然未必赢得了我。”
谢又陵修眉一挑,不由轻轻笑道,“我的棋艺可是陪公主练出来的,那时节我们翻了多少古棋谱,直到如今我还背的下许多呢,你可别太过轻敌。”
杨慕垂着眼睛笑了笑,未再言语,自执了黑子请谢又陵先走。俩人你来我往一阵,初时谢又陵还颇为胸有成竹,云淡风轻的依着心中的古谱走着,过得一会便开始觉得有些力不从心,杨慕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将他每一步都计算得极为精准,而杨慕的布局又渐渐令他生出逼仄之感。下到中程,他心中已知,自己今日决计胜不了杨慕了。
谢又陵索性放松笑道,“原来你棋下的这般好,还是我托大了些。不过我便不服,纵然你博览群书,难道我看过的那些个棋谱,你也都统统看过不成?”
杨慕含笑摇头道,“下棋并不是尽靠那些名家古谱,反倒是依着当下的心境多谢,我因无所求而得平常心,你则因太想赢我而失了平常心,得失之念太盛,反而缚住了智识心思。”
谢又陵想着他的话,若有所思的笑了笑,问道,“所以你刚才不说想要什么彩头,就是为了心平气和不去多想?眼下你已然赢了,可以说出来了罢。”
杨慕摇头道,“我确是没想到,也不知自己想要什么。”他忽然一顿,似想到了什么,缓缓笑起来道,“不如你帮我去外头看看罢,我刚才听到一阵燕鸣,想着也许是有新燕在檐下筑了巢。”
谢又陵愣了一瞬,看着他清亮的含笑双眸,里面盛满了对春意的向往,对生命的喜悦,禁不住心中泛甜,点头道,“这个容易,你且慢些,我扶着你,咱们一道出去看看就是了。”说着已向杨慕伸出手去。
杨慕搭着他的胳膊,慢慢的在地上站定,这一串动作做得他微微有些气喘,略平复了呼吸,才又艰难的迈出步子,他每走一步,皆会带动伤处撕扯着一疼,但他不愿让谢又陵担忧,亦不愿让他看到自己难以行动的窘态,便一意咬牙忍着,却是半晌都难说出一句话来。
谢又陵自然感觉得出他手上一阵哆嗦,只佯装不察,顺着他的步子缓慢的行至廊下,抬头望时,果然见那屋檐下有一窠燕巢,似乎还未完全搭建完成,此时那巢中并无燕子栖息,想是值此好春光,它们也争相寻觅追逐那柳浪飞花去了。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今年的春天大约快过去了,也不知她何时才会回来。”杨慕仰头望着那一隅碧空悠悠道。
谢又陵听得这话,心里一酸,却含笑道,“忘了告诉你,今儿一早宫里派人出来传话,公主明日午后就回来了。”他的余光瞥见杨慕转过头来,脸上似乎带了惊喜的笑意,便也迎着他的目光,道,“我还是禁不住想问,你真的不打算告诉我,谁才是那个惹下祸事的人么?”
杨慕无语,半晌长叹了一口气,道,“即便我不说,又陵也一样猜得出,又何必再问呢。”
“那我就更不懂,既然你知,我知,又为何不能亲口道出?”谢又陵凝眉不解道。
杨慕淡淡一笑,垂首轻声道,“这是我的一点私心罢,我总不想因我之顾,伤了妙瑛和身边亲近之人的和气,她们......互相陪伴了那么久都相安无事,不该为我而起龃龉。我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可也只能拖得一时算一时。”
谢又陵怔愣片刻,旋即也明白过来,心中虽不十分认同,不免也感怀他的善意。只可惜兰艾不同香,自然难为和,杨慕的想法到底过于纯粹干净了,在这个世上并不是靠着君子不争的处事之道便可以安身立命的,而这个道理,他却是一早就比杨慕要明白得多。
第41章 闲引流萤
清早的晨曦透过窗棂洒进偏殿里,妙瑛站在一道光束中,周围是窸窸窣窣飞舞的微尘,她环顾着这间自己从小居住的殿阁,猜度着下一次抛闪了夫婿回来长住的日子何时会到来,又或者还会不会有机会,又想到隔了这些时日终于可以见到杨慕,心里还是一阵快活。她从前听人说过,所谓小别胜新婚,也不知那是个怎样的情景,然而此刻徒然想象着,心已跳得像是擂鼓般,身子里自有一股暗涌的情绪,一点一点的升腾起来。
午饭过后,妙瑛便去正殿向嘉妃辞行,嘉妃终是有些难舍她,拉着她的手来回摩挲着,不放心的叮嘱道,“时常想着母妃些,多回来陪陪我,你父皇也惦记你呢。”
妙瑛笑着答应道,“女儿在京里一切都方便,每月都会进来跟母妃请安的,您只管保养好身子,女儿在宫外也就安心了。”
“那是自然,我怎会再叫你挂念,你的烦心事儿也不少了。”嘉妃见张嬷嬷频频给自己使着眼色,只做看不见般,轻描淡写道,“这回回去,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可不许瞒着,只管回来告诉我,母妃自然替你做主。”
妙瑛忽然听到这一句没来由的话,心里陡然一紧,她是知道母亲素日的性子的,莫不是从哪里听了什么闲话?她淡淡笑道,“谁敢给我委屈受,我如今也大了,自会看顾好自己,母妃别多心才是。”
然而嘉妃的话到底令她心里打鼓,一阵忐忑感渐渐袭上心头,又联想起这些日子谢又陵一直以处理公主府事宜为由不再进宫陪她,狐疑之感便愈发强烈起来。
谢又陵已等候在公主府门前,随众人拥着妙瑛往内院而去,妙瑛见他不过几日的功夫,形容已有几分清减,一路又颇有深意的看了自己好几眼,便知他有话要说,她自吩咐了其余人等去收拾东西,单传了谢又陵进阁中问话。关上阁门,妙瑛在榻上坐了,沉声问道,“我不在这些日子,杨府可是出了什么事?”
谢又陵点头道,“公主睿智,是都尉的事。”于是将杨慕被父亲责罚之事简明的禀告了妙瑛,却略去了责罚的程度,将那伤势也描述得轻了许多,他总记得那夜杨慕缓缓睁开的眼睛里,流淌的令人心悸的哀恳之色,他知道自己能为杨慕做的,也唯有在妙瑛面前替他维护住那份,他们都极其看重的尊严。
“究竟为什么?怎么好好的忽然打了他?”妙瑛蹙眉,忽然急道,“莫非是因为我,或是因为母妃?”
谢又陵缓缓摇头,道,“臣这些日子照看都尉,也暗地里查问过他身边的人,那个叫素砚的小厮告诉臣,早前张嬷嬷曾托都尉替她儿子寻一份内务府的差事,都尉因那小子品行不好,嗜赌成性,便没有答应。臣觉得此事有蹊跷,您丝毫不知情,都尉又忽然受了罚,恐怕是……有人在娘娘跟前挑拨,娘娘这才吩咐了杨大人责罚了都尉。”
妙瑛联想起母亲的话,已是有三分对景,不由哼了一声,冷冷道,“好啊,我才走了几日,就反了天了,这是明枪明箭的算计到我头上来了。”她扬眉问道,“都尉怎么说?这事确是与那老太太有关系?”
谢又陵苦笑一声,摇头道,“都尉不曾说过,他……臣问过他几次,他只说不想因自己之故让公主和身边之人不睦。”
妙瑛听得又气又恨,气的是在这朗朗青天下,巍巍公主府里,竟会生出这般可耻可笑之事,恨的是她连自己心爱之人都无法护得周全,一时又不禁柔肠百转,悠悠长叹道,“他偏要这般,却不知旁人多心疼他,当真是比拿刀子扎在心口上还要人命。”
谢又陵蓦地抬眼看着她,直想点头赞这话说得到位,然而鼻中已有了些酸楚,他定了定神,道,“都尉的心思,臣能明白一些,公主想必也能,但不知公主想怎么处置这件事?”
妙瑛沉吟良久,冷冷一笑道,“你刚才不是说老太太的儿子好赌么?那也容易,咱们索性就叫他赌个干净,赌个倾家荡产。你素日也和顺天府尹打过些交道的,你去知会他一声,让他找京里惯会扎局的人做一场好局,务必要让那小子上套。那混账东西知道老太太手里有些好东西,必然不会轻易罢手。你去盯着些,等到他输得差不多了,再去给他媳妇些好处,就说我的话,让她来我门前大闹一场,只要她做得好戏,我不光保她无事,还许她钱财准她和离。这事你即刻就去办,我忍不得太久。只有收拾干净这个祸害,咱们才能清清静静的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