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繁华录(51)
妙瑛探寻着他的目光,和缓道,“那么你呢?我想听你的意思。”
杨慕知道妙瑛不是在若有若无的试探自己,而是真诚的想要听一句自己的心意,他沉默片刻,缓缓抬首,回应她以柔和坚定的目光,微微一笑道,“我不想你那么做!虽违逆父亲,但我亦不能对君父存相欺之心。此事就此作罢,你只当不曾知晓,我们从此撂开不提。”
妙瑛含笑凝视着他,良久之后,郑重颌首,感觉到他反握住了自己的手,不由得一阵欣喜,道,“你既如此说,我就放心了,皆因我不日要向父皇求恳另一桩事,那也是关键重要之事,你要不要听听看?”
杨慕此刻心中平静释然,便笑着点了点头。妙瑛侧过头,盯着他的脸,缓缓道,“我要请父皇下旨,免去教养嬷嬷们干涉公主和驸马相见之权,再免除公主召见驸马需要记档这个规矩,父皇本就不看这些,这类事最后竟变成下人们要挟主子的筹码,此等滑天下之大稽的恶政,岂能在国朝一再重演。我此番是下了决心的,无论多少人明里暗里的说我,也无论他们说的多难听,我都要替公主和驸马们讨个公道。这桩事,你听了心中欢喜么?”
杨慕至为震动,钦佩她如此无畏,亦觉得听了这番言语,心下无限雀跃,他缓缓展露温润恬淡的笑颜,对着妙瑛真诚的点了点头。
第36章 新月曲如眉
妙瑛徐徐步入养心殿,身上的月白锦缎青鸾纹衫便随着东风轻轻摆动,带出一道灿若朗月的光华,令皇帝眼前骤然一亮,他搁下手中的御笔,笑容拂上眉梢眼角,“小瑛来了,到父皇身边坐。”
妙瑛先是请了安,随后依小时候的规矩,亲昵的坐在了御座之上,只是她如今年纪大了,更知道分寸,便只是身子挨着一点,并不敢坐实,“父皇批折子呢?怎么我才进来的时候,看见您好似愁眉不展,可是有烦心的事儿?”
皇帝指着御案上一道奏疏,笑道,“烦心倒不至于,只是这些言官难缠,尽上些堆砌辞藻,佶屈聱牙的折子,翻来覆去就是那么点子事,朕看着有些生厌而已。”
妙瑛匆匆一瞥那摊开的奏疏,已知其内容,从容笑道,“原来和女儿也有关系,父皇竟是要让诚义接管内务府了?怪不得言官们不乐意,这下子内务府岂不成了他杨家的衙门了。”
“内务府终归是打点咱们李家事宜的,交给朕的女婿不是正合适么?”皇帝扬起脸,笑问道,“小瑛不赞同父皇的想法?”
妙瑛摇头,浅浅笑道,“不是,女儿只是想问父皇一个问题,为何您那么信赖杨潜,令他管着朝廷财政,还身兼次辅之职,如今他才惹了些嫌疑,您便将内务府交给他儿子,别说旁人,就是女儿瞧着,也有些费解。”
皇帝笑了笑,目光越过妙瑛落在了殿中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半晌悠悠反问道,“小瑛不喜欢杨潜?”
妙瑛一怔,淡淡道,“她是诚义的父亲,于我而言,只是个夫家之人,谈不上喜欢与否。”
皇帝点点头,复又问道,“那么你觉得他做臣子,做的如何?”
妙瑛蹙了眉,思忖片刻,道,“也还罢了,女儿到底不很清楚朝堂之事,总归听说他这人褒贬不一,众人的评价也是莫衷一是。”
皇帝若有所思的笑道,“那便对了,对于臣工而言,此人可为佞臣,可为弄臣,但对于朕而言,他是合用之臣,能让朕开怀,能让朕满足,那便足够了。”
妙瑛不解道,“难道父皇不想要忠臣么?”
皇帝哈哈一笑,凝眉道,“何为忠臣?文臣死谏,武将死战?他们个个都想做忠臣君子,青史留名,却不想想,成全了他们的名声,朕不成了昏君了?朕的盛世不需要那些个忠臣,只需要杨潜这样,明白朕所思所想,顺着朕意思行事的忠君小人。”
妙瑛呆了一呆,勉强笑了笑,道,“所以父皇仍是把内务府这个肥缺交给诚义,其实还是令其遵照杨潜从前的行事,如此也能为内廷多增些银钱。这么说来,女儿便明白了。”她的目光掠过御案旁一摞厚厚的奏疏,故作轻松的笑道,“父皇是铁了心如此,那这些个反对的折子便留中不发了,倒省去了看它们的功夫呢。”
皇帝顺手从那堆奏疏中取出最上面的一封,递给妙瑛,道,“你瞧瞧这个,是你大姐姐近日上奏的,说段宗苍罹患了固疾,辽东的医士束手无策,向朕请旨回京诊治。”
妙瑛想到那一板一眼,面容沧桑的男子,不禁唏嘘道,“父皇准了罢,大姐夫还年轻,不该从此缠绵病榻的。”
皇帝颌首,微微闭目道,“朕没有不准。小瑛,父皇让你看这个,是想要你明白,朕不愿意把你嫁去外埠,更加不舍得令你去和藩,是因为你是朕最疼爱的女儿。朕老了,你在京里,咱们还能时时相见,可是你的几个姐姐……朕也许再见不到她们了。”
妙瑛第一次听到皇帝用这般感伤的语气说话,她回望向父亲,忽然在他鬓角边缘看到一颗淡褐色的斑痕,她知道那是上了年纪之人的标志,她的心忽然揪着疼了一下,父亲确是老了,也许真的像妙琼所说,他将那些爱怜,深情,眷顾都给了自己,这失衡的爱宠对于旁人来说,是不公平,对于自己,却是成就了她最美好的年华。她徒然的占有了他全部的爱,却无以回报,甚至还要向他索取,让他为了自己向祖宗家法宣战,向言官宣战,向那些宗室中的顽固者宣战……她凄然的笑了笑,原来自己早已习惯了对他的予取予求。
回到公主府,妙瑛沐浴更衣,洗去一身的疲惫无力,又想起曾对着杨慕许下的豪言壮语,要从此冲破规矩的樊篱,结果一夕之间,竟都成了空。她不顾张嬷嬷苦口婆心的劝阻,执意唤绿衣去请杨慕过来,她今晚定要见到他,皆因她不知再次相见又会在何夕。
杨慕进得公主寝阁,见妙瑛正斜靠在软榻上,闲闲的拨弄着几案上的玉石棋子,十二破留仙裙长长的裙摆,在榻上迁延出一道柔靡寂寥的弧线,阁中早已撤了暖炉,那熏笼上还散着杳杳的白雾,氤氲着若有若无的清淡幽香。
杨慕脑海中蓦地蹦出一句话,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他心中便如同针刺般尖锐的一疼,脸上却只含了清浅的微笑,道,“今日好兴致,等我来跟你下棋么?”
妙瑛半垂了双眸,纤长的睫毛盖在眼睑上,却盖不住茫茫心事,“你不问问,我向父皇求的结果如何?”
杨慕在她对面坐下,执起一颗触手温润的棋子,含笑道,“容我也猜猜,想来,结果并不遂人意。”
“原来都写在我脸上了。”妙瑛郁郁笑道,“你猜中了一半,其实,是我未对父皇说。”
杨慕点点头,无声的笑了一下,“皇上对你,对我,对杨家的恩宠已经太多了,我们不该再令他为难,此事还是从长计议罢。”
妙瑛怔愣一下,道,“你怎么知道?难道父皇已下旨,令你出任内务府总管了?”
杨慕颌首,道,“你也是为的这个,才不好再开口?”
“是,又不是。我是猛然间才明白,他对我的爱太过丰厚,我白白享受了十六年,却无一物可回报,既如此,还有什么脸面求他为再度我破例?”妙瑛定定的看着杨慕,道,“你不怪我么?”
杨慕轻笑着摇头,道,“父兮生我,母兮鞠我,这样的恩情我们本就难以报答,倘若为了自己的私情,令父母忧怀惆怅,便不啻于不孝,何况孝者,始于事亲,中于事君,于你我而言,更是如此。”
妙瑛半晌无语,神情间透着哀婉的凄迷,看得杨慕一阵难过,他只做不察,牵了她的手,走到寝阁外。抬眼望去,碧空之上,月华如水,凝练般洒在庭院里,照得一池春水悠悠,无痕无波,无喜无愁。
杨慕自身后拥了妙瑛入怀,一低头闻到她发间清新的蘅芷芬芳,就像今夜的月光,有着少女的清洌和温柔,这是他们最好的时光,因为美好,便再难圆满,如同这天上的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
清明过后,杨慕隔日便会去内务府中处理公务,如此白日的光阴好过,到了傍晚回到涵虚阁,却仍是不免独自一人,偏生那寂寂的时光在等候中会变得特别悠长,仿佛凝固了一般,他看着夕暮中,廊下的烟水缓缓弥漫,风起时,庭前的竹子滴翠凝碧,东风吹绿园中的柳丝,春雨浸润斜阳外的芳草,而蓦然回首,却已是篆香烧尽,月上帘钩,日子便如那庭前流水一般,缓缓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