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繁华录(50)
那人一愣,却没想到杨慕这般决绝,倒是与来时主人所估计的情形全然不同,他自己亦想不到,杨潜的儿子竟然会是个遵循礼制,恪守规矩之人,他有些不甘心,再度劝道,“家主只是仰慕都尉而已,既无所求,亦无逾矩之意,唯愿聊表寸心,都尉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杨慕不愿在此地与他纠缠不清,当即略微正色道,“抱歉,辜负了你家主人心意,倘或日后有机会,杨慕定亲自致歉,此刻请恕我还有事,便少陪了。”说罢,他不再理会那人错愕的目光,转身快步进了府门。
杨慕换了衣衫,想着今日听到万家兄弟的事,和适才大门处所遇之人,心里兀自惴惴不安,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该去向父亲询问。待到傍晚时分,却见外书房来人,说老爷叫他过去有事相商。
杨慕匆匆到了外书房,刚一进屋,便见父亲面带愠色,万安则一脸怆然的侍立在侧,心中微微一惊,忙躬身请了安,静默一旁等待父亲发话。
杨潜瞥了他一眼,指着万安对他道,“你近日在外行走,可曾听过什么风言风语,关于你安叔的?”
杨慕心中一沉,也不敢说曾在烟花柳巷看到过万家兄弟,只回道,“儿子不曾听见什么,只是……大哥曾说起,安叔的两个哥哥行事有些张扬,京中之人偶有非议。”
杨潜重重一叹,道,“这便是了,连你都听过这话!这两个小子却也太不省事。”他转顾万安,又道,“这些日子,先让他们回老宅避避风头,等事情过了再上来。”
万安欠身道是,不免羞惭道,“那两个畜生惹下这样的事,带累老爷,我定会重重责罚他二人,今后……也不必叫他们上来了,只在老宅看屋子就是了。”
杨潜一挥手,道,“那倒不必,这是有人故意生事,他二人平日在经营上还算勤勉,年轻人犯些过错,总还是要给他们改过的机会。只是日后,你该当好好管束他们,不可再让人拿住把柄。”
万安连连称是,心内感激不已,颤声道,“老爷对我的恩典,我无以回报,只是如今惹出这档事,到底会不会牵连老爷,我实在是惶恐不安。”
杨慕越听越心惊,疾问道,“父亲,到底出了什么事?”
杨潜沉着的饮了一口茶,冷冷一哼道,“今日佥都御史吴澜上了一道折子弹劾我,内容便是我纵容家奴,造屋逾制,奢侈挥霍,内中提到你安叔的两个儿子曾在教坊司一掷千金,言道一个仆人之子都如此豪奢,遑论主人。这是影射我多有贪腐呐。索性皇上不会在意他含沙射影的部分,不然连我都一并要被清查。”
杨慕看着万安一脸的羞愤,心中也知道父亲这些年待万安如同家人,此次也必念及故情,绝不会允许旁人轻易危及万安,他轻叹道,“为今之计,也只有将那逾制的房屋连夜拆除,等到皇上派人彻查之时,不留一点痕迹才是。”
杨潜点点头,道,“你说得对,这就吩咐下去,未免夜长梦多,今晚就动手。”他颇为赞许的看着杨慕,道,“我传你过来,还有一则意思,这桩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按我的估计,皇上不会对此太过认真,但终归要给言官一个交代,恐怕内务府之职是要易主了。我管了这些年的内帑,岂可轻易便宜了旁人。你去和公主说,让她近日进宫请安之时,求一求皇上,将内务府总管之位交到你手上,宗室之中,你原也是个合适的人选,此事合情合理,皇上也不会太拂公主面子。”
杨慕望着父亲阴鸷的双眸,只觉得身上发凉,那些反驳的话语却又堵在喉咙,无法道出,他沉默片刻,低声道,“儿子尽力而为,成或不成,却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父亲这些年替朝廷经管财政,难免会遭人嫉恨,有一点不当之处皆会授人以柄,儿子恳请父亲今后谨慎行事,切勿……切勿有违制逾矩的行为,以免有损父亲一世名节。”
杨潜不意听他说这些劝谏之语,敷衍的点点头,道,“知道了,你只管去劝说公主,务必让她站在杨家这一边,以后凡此种种,无需我再交代,你应该知道该如何用好这座靠山。”
杨慕感受着喉咙深处泛起的苦涩,在一片茫然中道了一声是,他终是不能违拗父亲,即便他能反驳堂兄,拒绝外人,以自己内心那一线坚持来祈求和妙瑛之间的纯粹干净,但他知道,父亲只要一句话,便将他所有的努力都变成了不切实际的奢想,他和她之间本没有明净平等的关系,也许早认清这点,反而能让他日后少些苦痛纠缠。
晚饭时分,谢又陵亲自来涵虚阁传妙瑛的话,召杨慕前去陪她一道用晚膳。他笑言道,“公主今日特意备了你素日喜欢吃的,以做多日不见的补偿,这是她心里的话,不曾为外人道过,我只说给你听罢了。”
杨慕微笑道,“多谢又陵,相伴多年,你总是最了解妙瑛的人。”
谢又陵淡淡笑着,“最了解公主的人,不该是诚义么?我不过是伺候的时间长了而已,倒是希望,以后和诚义相处久了,我也能了解你的心思。”
公主寝阁内已摆了一桌的晚膳,妙瑛早屏退了众人,见杨慕欲对自己行礼,忙笑道,“免了罢,这儿又没外人,好容易见了你,又那么生分做什么。”
杨慕含笑谢过,他倒期盼着妙瑛能让自己见礼,好像唯有如此,才能抵消他心内的一些愧疚和不安,然而究竟要如何开口向她求恳父亲所托之事,他却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妙瑛指着几案上的菜色,道,“这是今春的鲥鱼,父皇昨儿才命人送来的,还新鲜着,我知道你喜欢,且尝尝看,比你府上的厨子做的如何?”
杨慕讷讷的点点头,望着那道用金华火腿煨过的鲥鱼,却是一丝胃口都没有,他提起筷子,夹了一小块肉,送入口中,在妙瑛殷殷的目光注视下,勉强一笑道,“果然鲜美。”
妙瑛将他的局促不安看在眼里,柔声道,“你有心事?”
杨慕怔了一怔,放下筷子,待要掩饰过自己的情绪,却还是力不从心,他不是个擅于说谎的人,只得低了眉,道,“有一些,却无从说起,不关……不关你的事,所以不提也罢。”
妙瑛仍是柔和的笑道,“怎么能不关我事呢?我嫁了你,你的烦恼自然也就是我的烦恼。即便我帮不上什么忙,你也可以说给我听,烦恼须找人倾诉,才可以慢慢释怀。”
杨慕听她这样温言安慰自己,心中更愧,不禁低了头,黯然道,“是那府里出了一点小事,不足言说。你快些用饭罢,咱们也好说些别的。”
妙瑛轻轻摇头,道,“是关于御史吴澜弹劾你父亲纵容家奴的事?”
杨慕乍闻此言,不禁一惊,他抬起头,正对上妙瑛温柔抚慰的目光,一股无地自容之感便铺天盖地的袭来,他知道自己已无处遁形,半晌才艰难开口道,“是,我枉为人子,却不能为父分忧,心中实在惭愧。”
妙瑛轻轻一笑,握住了他的手,道,“这本就不干你事,你哪里能知晓底下人的行径。至于那弹劾的内容,我想父皇心中有数,总不会真的殃及你父亲,至多申饬两句,或为了避嫌,免去他内务府总管之职,好在这职位除了些许的便利,并没什么真正意思,他已是内阁次辅,又何用在意这样一个职位呢。”
杨慕听她分析的颇为在理,心内佩服,转念又想到父亲交代的话,当真是欲言又止,挣扎了半日,到底开不了这个口,轻轻一叹道,“我已劝过父亲,请他日后严加约束府上众人。此事有皇上圣裁,杨家上下自没有置喙的余地。倒是累你操心了,是我的不是。”
妙瑛一笑道,“你还是跟我生分,讲话这般客气。不如,让我猜上一猜,若猜中了,你只点头承认就好,我不说后面的话,你也不用心内不安,如何?”
杨慕心中一跳,看着她含笑的双眸,缓缓点了点头。妙瑛仍是握紧他的手,道,“你父亲管理内务府多年,自然不想因些许过错牵连,失了这个位置。不过他素知父皇心思,想必也能猜得出父皇会怎么处置,所以他想让我去劝父皇,将内务府总管一职给你,如此也可以全了他的面子。是这样么?”
杨慕静静的听着,心一点点的向下沉去,妙瑛是这般聪敏,将父亲的心思猜得分毫不差,却令他更加难堪,仿佛被人剥光了衣服置于阳光下,他无力的点点头,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