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繁华录(41)
正说着,内侍进来回禀,兵部尚书傅斌为公主遇险惶恐不已,正在殿外脱冠长跪请罪。皇帝轻哼了一声道,“出了事情,便是弥补也无济于事,他喜欢这样做作,就由他跪去,朕此刻没空见他。”
妙瑛与丽妃对视一眼,道,“父皇别生气,傅大人年纪也不小了,跪久了身子撑不住,权且看在他素日都还用心的份上,赦了他一回罢。女儿觉得这毕竟只是意外,再有底下人一时不察也是有的,不该全怪傅大人。”
皇帝摇头道,“小瑛不懂,底下人都是看着上头人如何行事,所谓上行下效,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只怕他自己觉得办事办老了,不上心才是真的。朕给的差事,他都敢出纰漏,幸而朕今日不在场,若是连朕也伤了,看他有几个脸还好意思来长跪,惺惺作态。朕没有彻查此事,已是给他傅家留面子了。”
妙瑛思量这话,撇嘴道,“话是这样说,女儿总觉得不好太苛责傅斌。父皇要是彻查,不知道要牵扯出多少相干的人,到时候台谏明里暗里又该说您是为了我才兴师动众,我又该被他们编排成那惹事的帝女了。您就当给我省点麻烦,从轻处罚,把这事混过去算了。”
这话说得皇帝笑了一笑,半晌略略点头道,“小瑛很会替人求情,知道父皇最在意什么,可是父皇要做的事,台谏也是拦不住,日后你自然会知道。今日的事,父皇知道是意外,不会罚得太过,小瑛大可安心。”
皇帝又和妙瑛说了会儿话,外头就有内侍来催,宴席已开,恭请皇上起驾,皇帝这才殷殷嘱咐了几句,又怕妙瑛闷着,特留下杨慕在此陪她闲话,之后才带着丽妃等人往前头大殿去了。
妙瑛热闹惯了,今番因受了惊吓不能参加宴席,虽则皇帝又专程遣人送来了炙鹿肉、獐子肉等新鲜吃食,到底有些闷闷的,和杨慕一道用了些饭便推说吃不下了。
谢又陵见状,笑道,“这些肉吃多了不易消化,臣为公主和都尉煮些建州龙团罢,也好消食。”
杨慕道,“论消食,建州龙团却不如女儿茶好,不如用些女儿茶,也好暖胃。”
妙瑛因问道,“什么是女儿茶?”
杨慕一怔,奇道,“就是云南的普茶,味道浓郁,和建州龙团的清芬迥异,最是消食健脾,你没尝过么?”
妙瑛听着有趣,确是从未尝过,摇头道,“贡茶里好像没有这个,回头你带了来,给我尝尝才好,若吃着好,我让父皇把它列在贡茶里头,咱们以后就有的喝了。不过,你家还真讲究,连消食之物都比别人家的精细些。”
杨慕笑了笑,未接这话,他看着谢又陵提起银瓶一点点的在茶盏中注入茶汤,那香气便随之四散开来,随口赞道,“又陵筛茶,点茶,注汤的动作潇洒,自有一股闲雅的文人气,倒是好看。”
谢又陵闻言,手上的动作便是一滞,心头接连砰砰的跳了两跳,想到杨慕在看着自己,连忙又稳住了气息,专心注汤。
此时有内侍进来,手中捧着一把长剑,道,“这是都尉的佩剑,臣等已擦拭干净,特来奉还都尉。”
杨慕这才想起,自己那把流光剑被那豹子拍翻在地,慌乱之中也忘记去捡拾了,他刚想接过,却听妙瑛道,“拿来给我看看。”
内侍忙递给谢又陵,便躬身告退,谢又陵将剑捧在手里,却是比想象中要沉得多,那剑鞘为玉质的,上面雕了七星斗图案,煞是好看。
妙瑛盯着那剑鞘看了一会,又拿在手里掂了掂,之后刷地一声拔出了剑,只见剑身轻薄,甫一出鞘,剑尖兀自轻颤不已,不禁赞了一声,“好剑,真漂亮。”
杨慕微笑道,“今日它染了血,便是凶器,再漂亮也有限。”
妙瑛抚着那剑身,蹙眉道,“宝剑出鞘,原本就该用血来喂它,你自己使剑,还不解这个道理么?说到这个,你又为何学的剑术?”
杨慕笑着回答道,“因我幼时身体不大好,父亲便令我学些骑射以强身,为我请的师傅原是京畿十团营的一位把总,他是使剑的,有天他自在雪地中练剑,我便立在一旁瞧了好久,他于是笑问我要不要学,我见他使的好看,比射箭还有趣些,就说想学。后来他就偶尔教我些,我于是才知道,剑法倒比射箭难学多了,只是后悔也没用了,到底是自己选的。”
“原来是你贪漂亮才学的。”妙瑛抿嘴笑起来,半晌又道,“那你何时练给我瞧瞧?”
杨慕爽朗一笑道,“好,你何时想看,我便练给你看。”
妙瑛侧头想了一会,灿然笑道,“我已想到个时机了,却不是眼下,回头说给你听。咱们一言为定。”
三人一壁品茗,一壁闲话,不知不觉时候已晚,侍女连催了几回请妙瑛沐浴更衣,杨慕不好再留,便即告退,谢又陵自送了他出来。
此时三春将尽,晚间虽还有些凉意,却不觉清寒。微风过处,空气里便带了一股栀子花的清新之气,极是沁人心脾。
杨慕听着前面大殿中隐隐飘来的歌舞乐音,轻声问道,“又陵,你说皇上会不会怪责傅斌傅大人?”
谢又陵想了想,道,“公主已为他求情,如果也没有人因此而特意要弹劾傅大人,皇上想必也不会重责。”
杨慕沉吟一阵,道,“倘若有人特意借题发挥呢?又陵,你能想得到,妙瑛能想得到,我……自然也能想得到。那个人,多半会是我父亲。”
谢又陵一怔,随即轻笑道,“你太多心了,我并没想到这个。公主自然也不会那么想。”
杨慕微微一笑,“朝中谁人不知,父亲和傅家的关系,势如水火,此番又是个名正言顺的好机会,父亲未必肯罢手,即便不会亲自上疏,恐怕也会指了言官造些声势。妙瑛适才那般为傅大人求情,当是想得到这个中故事,只是碍着我,又不能明说。”
谢又陵沉默良久,缓缓道,“公主的心思,我能猜到一些,她有她的难处,更多的是不想让皇上为平衡这些人事过多思虑,何况事情因她而起,她更不想让人拿她做筏子。诚义应该能体谅她的用心。”
杨慕涩然笑笑,道,“是,我能理解。只是希望,父亲也能理解,那便好了。”
送过了杨慕,谢又陵独自一人往回走着,想起刚才的话,心中竟有了淡淡的怅然,那如玉的少年总归是有烦恼,而自己却又那么渺小,于他的苦恼,疏无一点办法。
他缓步行来,见一抹皎洁的月华洒在面前的一树玉兰花上,映得那花瓣莹白似玉,像一只只光可鉴人的甜白釉瓷杯,他仰头去看,虽是一牙新月,却也如水清透,那弯弯的下弦月,倒像是少年含着笑意的眉眼,温润的凝视着他。他倚在那玉兰树下,软风吹起轻罗纱衣,隔着那一缕浮云,他暗暗的想,倘或世间没有烦恼,没有纷争,那笑眼时时能似这朗月一般,照得他心头澹然,那便是真正的自在喜乐,惬意安稳。
谢又陵站了一会,待要迈步,忽听到一个带着几分薄醉的声音喝道,“什么人在那儿,吓了王爷我一跳,出来。”
谢又陵转过身,见面前站着一身劲装的庆王李佑堂,他面色有几分酡红,脚下虚浮,两名内侍一左一右的搀着他,谢又陵忙躬身请安道,“臣无意惊了王爷的驾,望王爷恕罪。”
佑堂听着这声音颇为悦耳,在一片朦胧的光影里,强自睁开双目,定睛瞧去,面前的人长身玉立,眉眼清淡中透着对自己的不在意,那样恭敬的语气,配着这样骄傲的姿态,不是让他心心念念的谢又陵又是谁。
“啊,好说,好说,不知者不怪。前头酒喝多了,我正巧出来透口气。”佑堂勉力打起精神,放缓了语气道,“你,叫谢又陵,是罢?”
这话倒让谢又陵吃了一惊,他实在想不出这位王爷因何知道自己的名字,“是,敢问王爷如何得知,臣的名字。”
佑堂哈哈笑道,“你不是小瑛跟前的人么,做哥哥的,总得关心妹子身边都是些什么人,那日随意打听起来,因你这个名字……实在拗口,我就记住了。”
谢又陵一时无语,忽然想起信王李佑延听到自己名字时的反应,再看看眼前这位王爷,不由叹道,同是一母所出,风格相差的还真是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