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繁华录(16)
玉笙收拾着他换下衣裳,笑问道,“早起二爷说,床前屏风上的画旧了,可是要换新的?我见今日这场雨下的就好,不如二爷画那庭前的雨后海棠罢,不比那些山水更鲜亮好看?”
杨慕推开一扇窗子,见细雨霏微中,那海棠枝叶新绿重重,一树的秾丽妖娆全在欲开未开时,花瓣的色泽被东风春雨用意匀过一番,更是清新妩媚,他心中一动,转去书案前,铺开纸笔,准备记录下这雨中花木的风情。
他细细的画着,过了好半天,外面雨丝风片渐渐地住了,唯有屋檐上流淌的水犹自滴滴答答的落下,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却是外书房的珊瑚来传杨潜的话,“二爷,老爷让您这会去前厅,有事问您。”
杨慕的画笔一滞,珊瑚见他抬头间,眼里有一星怯意,便笑着安慰道,“老爷今儿心情不错,必然不是难为二爷的事,请二爷放宽心。”
杨慕自那日学堂打架之后,便对杨潜有了层惧意,他倒不是惧怕父亲如何对待他,而是本能的对父亲处置事情的手段有些畏惧,他垂下头微微苦笑,或许他企盼的是父亲能亲口对他讲述那些幼年遭际,成长困苦,仕路艰辛,然而这一天却不知何时才能到来。
前厅院落里已是灯火通明,除却檐下的珍灯,屋内的烛光,尚有小厮擎着火把立于两旁,本该是月色朦胧晦暗不明的光景,如今却是恍若白昼般清晰耀目。
那粉油影壁下已立着一个箭垛,从箭靶到花厅的距离刚好是一射之隔,杨慕心下明白,父亲传他来,是要考较他的箭术。
杨潜缓步从花厅走出来,手中抱着一只錾花手炉,在这三春时节显得格外突兀。杨慕知道,春夏之际空气潮湿,父亲那经年未愈的风湿怕是又发作了。
他心中紧着一疼,快步上前躬身道,“给老爷请安,今日天气不好,老爷有什么事吩咐儿子,传儿子去内间就是了,这里湿气大,恐老爷受了寒。”
杨潜的膝头,指间正自酸痛,加之地上的潮气浸入肌肤,让他感觉一阵彻骨的寒意,听到杨慕关切的语气,心头不由得发暖,却依旧板着面孔道,“你若省事,又何用我这般辛苦。端午宫宴上射柳,你的箭术能见得人么?”
杨慕欠身道,“儿子不敢妄言,但自当尽力一试。”
“那便试给我看,”杨潜示意仆从将弓箭递给杨慕,“此处不过一射之地,你若射不中靶心,便是平日里功夫上偷懒不用心,你且去射一箭来。”
杨慕道了声是,接过那弓弩簇箭,不敢怠慢,屏气凝神,用足力气将弓弦扯满,瞄准靶心,正待一箭射出,忽听杨潜低声喝道,“且住。”
“这般射中也不算是你本事,刚才你已瞄过红心处,既知方向,便蒙了双目去射罢。”
杨慕一凛,没想到父亲用这个法子考量他,他没试过这闭目射箭,登时有些紧张,却又不敢违逆父亲之命,只得用力凝目去寻找红心的位置,在心中默默记下,又瞄准数次后,才合上双眼,缓缓抬手挽弓。
他没有犹豫,手臂上用了十成的气力,但听嗖的一声,箭已离弦,而那弓弦兀自发出一串镝鸣,直震得人心头也跟着铮铮作响。
“二爷好箭法,正中红心。”影壁下侍立的小厮高声禀道。
杨潜脸上闪过一丝笑容,微微颌首,“也还罢了,勉强拿得出手。”他转顾杨慕,道,“端午那日,切记不可逞强,没有把握之时便安分藏拙。绝不能在人前,尤其是在公主面前失了颜面。”
杨慕听到最后一句,微微一怔,不解道,“儿子听说,射柳规则简单,如今已是轻竞技而重戏娱,儿子不敢夸口,但自问尚可应付,老爷却为何这般紧张,莫非那日皇上会特意考较儿子一番?”
杨潜横了杨慕一眼,道,“皇上不单独考较你,便可以掉以轻心了?你可知道,六公主殿下,最喜欢,最擅长什么?”
杨慕对这个问题全然不知,只得低眉摇了摇头。杨潜道,“公主最喜围猎,精于骑射,小小年纪便已能拉动十力弓。射柳虽不是什么难事,怕就怕公主或其余子弟要和你比试,与其出乖露丑,不如退避锋芒,千万不能让公主因此对你生厌,这才是我今日特别嘱咐你的用意。”
原来父亲竟是要他曲意迎合公主,杨慕心里好似被针扎了一般难过,他垂下眼帘默然不语。
杨潜看出他的不情愿,轻撇嘴角冷笑道,“怎么,你不愿意?还是觉得我让你奉迎公主,是委屈你了?”
杨慕一惊,忙摇头道,“儿子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会,我分得清楚。”杨潜盯着儿子清华如玉的面庞道,此时院中通透的灯光映照下来,将杨慕脸上的一丝惶恐,几分不甘,十足落寞都照得清清楚楚,分毫毕现,他心中一阵恼怒,只觉得今日须点醒这个教养得过于清贵,不谙世事的儿子,“你别打错了主意,以为尚主和寻常娶妇一样,公主嫁到杨家,那也是天家女儿,是杨府的主子,连我都只是她的臣下,更遑论你。她是君,你是臣,你惟有以她的喜好为喜好,她的厌恶为厌恶,才能维系稳固你们之间的关系。”
杨慕不是没想过父亲说的这些,但亲身聆听,依然不免觉得刺耳,他咬了咬牙,鼓起勇气低声问道,“儿子想请问老爷,凡事以公主为先,讨她欢心,又所求为何?”
杨潜闻言深深蹙眉,不悦道,“糊涂东西,自然是一世喜乐,富贵平安。”
杨慕深吸气,轻声道,“老爷想的不只一世,而是世代罢,为杨家能跻身世家勋贵,儿子能做的便是今生今世都不违逆公主,以她为君,侍奉周到?”
他的语气轻缓恭顺,却分明透着一股柔韧的倔强,令杨潜又惊又怒,“这是为臣子的本分,你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亏你平日还自诩熟读经义,那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杨慕听着父亲的喝问,心已失控的猛跳了数下,却不知怎么,只想把胸中积郁已久的话尽数道出,他稳了稳心神恭敬道,“儿子以为,老爷入仕是心怀兼济天下之心,愿意为朝廷为国家效力,并非只为求荣华显贵。何况,天下间最不长久的便是如流云一般的富贵,历古至今,那些门阀世家岂有过五世而不斩的,多少风流都被雨打风吹去,半点强求不得。所以儿子斗胆,劝老爷在此事上看开些,子孙后代自有他们的因果缘法,老爷实不必为此太过殚精竭虑。”
他略一停顿,继续道,“老爷批评儿子书读差了,儿子不敢辩,只是想到了中庸上的一句,君子素其位而行,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是故君子各安其位,既不攀援在上位之人,也不欺侮在下位之人,端正己身,才会无所怨尤。天下间也会少很多痴枉的非分之想。”
杨潜面沉如水,冷冷哼道,“你倒是能安之若素,委屈你生在个富贵之家,等你尝过贫贱滋味再来说嘴也不迟。你既说中庸,我且问你,中庸之道是什么?”
杨慕略一沉吟,道,“儿子以为,中庸之道,是知止而后安。人生而有欲,不过却要理清自己的欲望,对心中所想讲求分寸和度量。儿子近日看到朱子的一首诗,其中两句说,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儿子觉得,中庸之道亦是君子之道,正心立身,说来容易,做起来却是如履薄冰。”
杨潜听着这些话,觉得自己的脸好似发烧了一般,杨慕刚才所说的不正是指摘他过于沉迷自身欲念,贪得无厌么?他恼羞成怒,喝道,“以为看了几本书,便把世间的道理都参悟了,随意注解,妄谈圣贤,还一副颇为自得的样子,我竟不知哪部经典里,教儿子这样公然指摘父亲的,简直忤逆不孝。”
杨慕顾不得地上尽是雨水,慌忙双膝跪下叩头道,“儿子绝没有指摘老爷的意思,更不敢忤逆,老爷息怒,莫气坏了身子,儿子再不胡言乱语了。”
杨潜看着他伏在那湿漉漉的地上,只觉得自己的膝盖上隐隐的传来一阵生疼的感觉,他不想再看杨慕那惶恐的面色,怫然道,“还不下去,跪在这里也是让人生气。”
杨慕心里狠狠一痛,知道自己今日的话是过了,他有些后悔,却又耐不住想,若是再给他一次机会,恐怕还是会对父亲说出自己心里的这番话,他为自己和父亲心意相背而惭愧,只得又叩了一个头,才提衣站起,躬身后退着离开了前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