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繁华录(15)
佑延讷讷称是,又叩了一个头才起身道,“儿子思虑不周,父皇教训的是,儿子今后再不敢如此莽撞轻信了。”
皇帝一时无语,目光在佑延脸上停留片刻,那殿中的灯光正好映照在他眉宇间,把他额上那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照的通透清晰,皇帝心里忽然一软,声音放得柔缓道,“汤禾的事,朕已交给杨潜查办,你就不要过问了。闲时多关心佑堂的学业,朕听说他又有好几日推说生病没去进学。你这个做哥哥的,该当替朕好好看着他。”
佑延听到杨潜二字,不由得皱了下眉,下意识的瞥了一眼妙瑛,之后躬身道,“是,儿子谨遵父皇旨。”
皇帝点点头,见佑延已无话,便即挥手令他告退。佑延此刻只觉得如蒙大赦,恭敬的行了礼,后退着出了大殿。
佑延走出养心殿,满头的冷汗被那湿润的凉风一吹,竟生出一身冷栗,他不由自主的晃了一晃,向前踉跄了几步。
谢又陵在廊下站了许久,殿中的对话时不时的透过窗棂飘至他耳中,他知道佑延被皇帝冷语斥责了一番,此时又见佑延一脸惨淡,不禁有些同情这个年轻的王爷,他正自想着,却见佑延站立不稳,身子猛地向前倒了下来。
谢又陵急忙上前两步,一把扶住了佑陵,一触之下才发觉他身体在微微的发抖,谢又陵托着他的手臂站稳,低声道,“王爷,您没事罢?”
佑陵额上的汗珠滚滚下落,大口的喘着气,他一阵苦笑,自己原来这么禁不得事,被父皇斥责一通便已心神俱伤,他缓缓摇头道,“无妨,适才殿中有些闷而已。”
谢又陵颌首道,“那便好,臣送王爷回去罢。”
佑延平复了一阵气息,转过头来,看见一个不大相熟的面孔,再一打量,却是个十一二岁的清秀少年,眉目间倒是有股特别的秀美风流,他温言问道,“你是在养心殿伺候的?往日没见过你。”
谢又陵见他站稳,缓缓松开手,欠身道,“臣是服侍六公主的,一向少见王爷,所以您不认得。”
佑延点点头,对他一笑道,“刚才多谢你了,今日我来的不巧,耽搁了小瑛和父皇说话,你告诉她,回头我去给她赔罪。”
谢又陵含笑答应了,佑延紧了紧身上公服,待要迈步,又回眸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谢又陵怔了一怔,忙答道,“臣叫谢又陵。”他微一迟疑,轻声道,“天命不又的又,鸿渐于陵的陵。”
佑延思忖道,“相反相生,否极泰来,好名字。”他看着垂目静立的谢又陵,觉得这个少年人身上有种安静的力量,让人一见难忘,他和煦的笑了笑,这才回首离去。
第10章 君子之泽
谢又陵望着佑延远去的身影出了好一会儿神,半晌,只觉得一张染了凤髓香的帕子拂过他的脸,耳听得妙瑛笑盈盈道,“瞧什么呢,入了定似的。”
谢又陵收回目光,迎上去道,“公主所思之事办妥了?”
妙瑛点点头,一壁走,一壁蹙眉道,“刚才里头的话,你都听见了?”
谢又陵想起适才佑延失神的样子,点头道,“是,臣听见一些,是为了江西巡抚汤大人的事。”他一顿,感慨道,“也难怪,汤大人和首辅同气连枝,又推举过信王殿下,只是王爷今次来求情却有些操之过急了。”
妙瑛微微一叹道,“你也这么觉得?十五哥被父皇噎得没话说,那样子怪可怜的。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哥哥们在父皇面前是那样小心,比起他们,我真是自在多了。”
谢又陵一笑道,“您是老爷子最疼爱的掌珠,将来只需做个太平公主,和都尉在公主府和和美美的生活,不必争储,也不必操心朝堂之事,自然是天下第一等尊贵闲适之人。”
“这样说来,我倒该庆幸自己是个女孩,国朝虽然不禁女主,可有皇子时,还是当立皇子继储。幸而我前头有那么多哥哥,倒省却了我多少麻烦。”妙瑛说着,忽然想起佑延临去时看她的那一眼,心下生疑道,“刚才父皇提到杨潜,十五哥便好似很不悦。我知道他不喜欢杨潜,只不知道汤禾的这桩事里,杨潜又充当的是什么角色。”
谢又陵思量片刻道,“杨大人和汤巡抚却有一段故事,臣曾听司礼监的人提过,公主要听么?”
妙瑛点头,示意他说下去,谢又陵沉吟道,“那是咸平四十年的事,杨大人一年之内从御前侍卫连升四次官职,位列内阁,多少人正看着眼热不服气,刚巧那时节,汤巡抚进京述职,照例去内阁拜谒阁臣们。当日那一屋子的人都是故交旧识,倒也其乐融融,偏杨大人一个是年轻的生面孔,汤巡抚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唯独对杨大人丝毫不假辞色,反倒行至他面前说道,汤某两年多没来,没想到内阁又添了新人。有人这是坐上了冲天炮仗了,飞得也忒高了些,能耐倒是大得很呐。他这话说完,大约触动了其余人眼红不服气的同仇敌忾之意,都跟着窃笑起来。可这么一来,杨大人的难堪就可想而知。打从那时候起,他们二位的梁子就结下了。如今杨大人若有意针对汤巡抚,也不是意料之外的事。”
妙瑛默默的听着,脑海中不禁想象着杨潜在内阁中孤立无依的样子,那样人前备受父皇宠信的一品大员,背后竟也有不为人道的辛酸煎熬,可若他有意拿汤禾的错处来打击报复,那也确是有失君子之道。
“依你看,这事和杨潜的关系大么?”她一贯信任谢又陵,遇到事情常会问他的想法,这次也依旧如是询问道。
谢又陵直觉杨潜与此事一定有关,可他不愿这么回答,他有些怕妙瑛因杨潜之故对杨慕产生嫌隙,他想到杨慕那双清润明净的眼睛,那里面流动的是恬淡谦和的神采,真诚而温润,那玉人一般无暇的少年,不该因任何人,任何事而沾染上一点俗世的尘埃。
他摇着头道,“臣猜不出,也许无关罢。老爷子只是让杨大人彻查此事,想来也是汤巡抚自己有错在先,即便被人抓到把柄,也只能怪自己不谨慎。”
妙瑛默然颌首,到底也不愿多想这事,她在心里安慰自己,无论杨潜在官场上是什么做派,杨慕却未必会做一样的选择,她还是愿意相信她亲眼所见,亲身所感。
翌日妙瑛下了课,照例要去给嘉妃问安,忽然记起那英国公夫人该在正殿和嘉妃叙话,她不愿应付那些人,索性先回了寝殿,在书案前临着魏碑。
不一会功夫,就见青莲满面喜色的进来道,“给公主道喜,皇上才叫人来传话,夸奖公主近日做的文章大有进益,赏了公主一只红漆描金凤纹笔,并一柄翡翠灵芝如意。娘娘高兴的了不得,说要晌午后亲自去跟皇上谢恩呢。”
妙瑛笑道,“这点子事,还劳动姐姐亲自来传话,那英国公夫人走了么?”
青莲抿着嘴笑了一阵,才缓缓道,“走了,哪儿还坐得下去啊。先时过来,我见她脸上好像有怒色似的,也不知生的哪门子气,后来便说起她家的三公子在官学里被人打了。娘娘待要问是谁家的小子这么张狂,偏巧皇上派来送赏赐的人就到了,那一通夸您,还顺带夸了几句杨都尉在官学里的文章做的也好,说是赶巧儿了,您二位都在学业上让老爷子这么省心。那英国公夫人听见这些,早把之前要说的话都丢在脑后头了,坐了一会子,讪讪的去了。我原也不知道咱们都尉和那罗三之间的公案,还是又陵说给我听,两下里一对照,我就全明白了。”
妙瑛心中欢喜,脸上却装作不在意的笑笑,“父皇也真是的,单夸我也就是了,还饶上不相干的人,什么意思。”
青莲猜出她的小儿女心思,笑着打趣道,“是了,原来那不相干的人也值得我们公主殿下,费尽心思去帮忙应对,生怕那人在娘娘面前落下一点不好。依我说,权且看在这操碎了心的份上,那不相干的人也该承公主的情才是呢。”
妙瑛听她说的热闹,索性也不再害羞,抬起头朗然一笑,她倒不觉得杨慕该感激她,也不需要他知道这些事,只是心里暗自想着,能为他做点事情,她心中也是欢喜的。
傍晚时分,一场春雨淅淅沥沥的落了下来,杨慕下了学,换了青罗春衫,脱了玉冠,只用一根家常的碧色丝绦束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