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繁华录(115)
绿衣望了他良久,缓缓点了点头,待要再言语,却忽地掩口呕了起来,神色颇为痛楚难受。杨慕就势劝道,“你不舒服就快回去罢,如今天寒,小心别着凉。”
绿衣干呕了几下才渐渐平复,听了这话,脸色倏忽白了一道,欲言又止地盯了他半晌,神情里尽是焦灼难耐。杨慕不解其意,被她瞧得有几分为难尴尬,不由转过目光,一时听她轻轻叹道,“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你且在忍耐一阵儿,明日我再来陪你说话。”待要起身离去,又想起手中尚拿着貂裘,连忙搭在了杨慕的腿上,用帕子掩着口匆匆而去。
一时绿衣脚步声渐远,杨慕方松了一口气,见膝头盖着的貂裘一角逶迤在地下——已是惹尽尘埃,心里忽然生出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怜惜,却也不知是怜惜那衣衫,还是怜惜衣衫主人同样飘零无依的命途。
正自无绪的想着,忽见杨崇自影壁后头转了出来,移步近前关切道,“我才从外头回来,听说玄音观里一个老道士做的好膏药,治风湿有奇效,特意给你寻了两幅,好不好先贴上再说,这样下去终不是事。”环顾四下一遭,又道,“你也忒老实了些,左右今日无人,还不起来,非要跪一个时辰不可么。”
杨慕对着他做了个嘘声的动作,轻轻摇首道,“我已跪了这么长时候,也不差一时半刻。多谢大哥想着了。”
杨崇见他摆出提放隔墙有耳的样子,当下也收敛神色,低声轻笑道,“我才见......你那姨娘来了,说了好一会子话,这也算做受罚的好处罢,平白赚了人家多少眼泪。”
杨慕淡淡一笑道,“她跟着我只有受苦,我正想劝她离了这里,正正经经的嫁个清白人家,也好安心过日子。也不知她何时才能想得通。”
杨崇愣得一愣,略有些结舌道,“你,你要将她送出去嫁人?”杨慕不以为异道,“我是有个打算,也要看她自己愿不愿意,我并不想强迫她。”
杨崇心下一慌,神不守舍地望向绿衣临去的方向,讷讷道,“是了,强扭的瓜不甜……哎,我先回房收拾一下,一会把那膏药给你送去。”起身行了两步,又回首再三叮嘱道,“少跪个半柱香也没人好意思说嘴,差不多得了。”
待得院中只剩杨慕一人,他才抬首看了看天边日影,忖度着大约还有一炷香的时刻才能结束这熬人的惩罚。此刻无人叙话,他的精神便又被牵扯到腿上的痛楚里,忍耐得浑身烦躁,只得深深吸了几口清洌的冷气,未曾想吸得猛了,激得肺里一阵剧痛,跟着便不可遏制的咳喘起来。
背上忽地一暖,有人以轻重适宜的力度摩挲着他的脊背,他回首望去,正对上谢又陵明亮清澈的双眸。
杨慕极力压制着喉咙处涌动的疼痒感,喘息片刻忽觉得好笑起来,自己在此受罚竟收获了这许多人的关怀,心中不由一暖,微微笑道,“又陵怎么来了,我还道你陪妙瑛出门去了。”
谢又陵道,“你等下定是走不得路,我来接你回去。”他垂目轻轻一叹,苦笑道,“是我无能,连人家在咱们跟前安插了人都查不出,害你受累至此,我便不知道该如何补偿。”
杨慕笑着摆首,轻声道,“你已尽力,我在明,人家在暗,何况你查的出一个两个,难保人家再派旁人进来,防不胜防,索性无须设防。”
见谢又陵仍是垂头不语,他又温言笑道,“我总记得当日你奋不顾身替我挨的那一杖,你多次相救,我却无以为报,该当是我过意不去。你若再自责下去,我更是无面目见你了。”
谢又陵默然无语,目光落在杨慕搁在膝头的手上,眼前恍惚又现出它满是伤痕脓血的模样,心里酸痛难当,一股冲动涌上,便即扶着杨慕起身,道,“时辰差不多了,跟我回去,我请医官来给你治腿疾。”
杨慕被他拽得站起身来,陡然一用力才发觉双腿绵软麻木,仿佛不存在了一般,险些就要再度跪倒。他疼得实在厉害,不由自主地轻轻哼了一声。
谢又陵一惊,慌忙扶稳了他,察觉到他行动艰难,索性将他整个人揽进怀中,让他靠在自己身上。靠得半日,方柔声道,“能走么,若是不能,我背你回去。”
杨慕吃力地气喘良久,一张脸白得全无血色,良久点头道,“我尽力,咱们走慢些就好。”
谢又陵闻言,鼻翼狠狠一酸,当即俯下身子,道,“我背你回去。”杨慕微微一怔,疼痛令他不及细思那话语中蕴藏着的珍重与坚定,恍惚间忆起前事种种,自己不知欠了眼前之人多少未还的情谊,也只得轻声一叹,将身子伏在了谢又陵背上。
杨慕鬓边细汗如雨,伏在谢又陵温热的脊背上不多时,便被他衣衫尽数拭干,双腿疼痛渐缓,只觉得满心安然,满心柔软,一时愈发贪恋的将头贴在他肩上。过得一会,他隐隐听到谢又陵清越的嗓音低低吟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
杨慕于迷离中听到这古老的诗句,恰也契合他此即的心绪,却又在一线清明中有些费解的寻思着,为何他只反反复复念诵这前半句,那后面的一句该是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第86章 容华夙夜零
谢又陵未及等到杨慕的投桃报李,后者已染了风寒发起热来。妙瑛又恨又恼,赌气一般代杨慕上表请罪,那奏疏呈于御前,皇帝不过随口道一声:知道了。也就未再提下文。
杨慕昏昏沉沉睡了两日,待到第三日却是连安睡都无法,喉咙处和肺里源源不断的痛痒令他咳得搜肠抖肺,令闻者亦惊悸不已。
妙瑛每日只守在房中照料杨慕,绿衣白日里亦随侍在侧。初时两人一道用饭,妙瑛便觉得绿衣食欲不振,只当她是忧心杨慕,渐次发觉她举凡看到油腻之物便恶心干呕。妙瑛怀杨瞻之时虽未害过喜,大抵也听说过有孕之人害喜的反应,心里不由得一阵打鼓,她素来通透明快,索性直截了当的问起绿衣的月信,却见绿衣当场面色惨白,嘴唇颤了几颤,才嚅嗫道,“已有两个月不曾来过月事了。”
妙瑛忙命谢又陵去坊间悄悄地请了个大夫,看着亲信众人将绿衣小心地扶到床上,架起围屏,绿衣脸上始终带着一股诚惶诚恐、战战兢兢的神气,她心里却不辨悲喜,只觉得胸膛里空无一物,那该来的总算是来了,为何她又禁不住隐隐介怀,禁不住隐隐酸涩。
那大夫诊脉过后,当即起身含笑告知,这位奶奶已有两个月的身孕,脉相平稳,又开了几幅保胎作养的方子。妙瑛撑着温润的笑容一一答对,又特特叮嘱谢又陵许了那大夫丰厚金银,只不许对外透露一个字。待众人散去,才移开那屏风想要叮嘱绿衣几句。
却不料绿衣忽地从床上滑下来,直直跪倒在她面前,低声泣道,“公主,我对不起您,我……我并非是有意的……”说到此处俨然已是泣不成言,哭作一团。
妙瑛听得出那哀泣里有七分恐惧,三分恳求,心里微觉诧异,便即扶她起身,依旧坐在床上,柔声劝慰道,“傻丫头,这是好事,我只有高兴的。只是如今时候不好,到底是国丧期间,他又刚被皇上申饬,少不得得委屈你,出去躲一阵子。”
绿衣被她握着双手,一时抽不出来,只得任那眼泪噼噼啪啪地掉落在衣襟上。妙瑛被她这样的哭法弄得有些心烦,却也不便发作,只得再三安慰道,“咱们家好容易有了喜事,诚义如今病着,只怕听了这个消息,那病势也能去得快些。他是那么喜欢孩子的一个人……”
绿衣好容易止住些泪,听了这话身子一阵晃,竟抖了起来,半日方低低道,“国丧期间,皇上若是知道了,会不会为此惩处都尉,若是给他惹了麻烦,我……万死难辞其咎。”
妙瑛沉吟一阵,摇首道,“不妨事,我自会安排。你也知道咱们府上不干净,索性明公正道的放出话去,只说你自愿为诚义祈福,我见你心诚就允你去城外朝天宫斋戒一年。我自会派些可靠的人陪侍你,你只管放心的去就是。”
绿衣垂目良久,轻声道,“都依公主吩咐。只是……只是临去之前,我想见见都尉,和他……和他亲口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