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救的人全死了(97)
卫灵溪立刻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没有自称“臣”字。似乎是想和她聊聊天的意思?君臣之间,似乎还是头一回谈及私事。
她想起那个人留下的一句“离那柳文倾远些”,不由自主地绽开笑意。
“孤当然记得,武举考试的马场上,爱卿一鸣惊人,枪挑十一将,赢得满堂喝彩。”
柳文倾勾了勾唇角,嘲笑自己,还在期盼什么,世间怎会真有奇迹出现,她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第一次见到陛下的时候,才十四岁。”
卫灵溪挑了挑眉,她记得柳文倾夺得武状元那年,已经二十有一。仔细回想起年少往事,她确定自己没有遇见过少年柳文倾才是。更何况以柳文倾的寒门出身,又如何有机会见到高高在上的王姬殿下。
柳文倾踱开几步,没再说什么,心情却仿佛跌落谷底。尽管嘴上说着不在意,在他内心深处,仍是希望她记得这些往事,那段他珍藏在心底的回忆如果不是他一个人的该有多好。
“陛下曾经救过臣一家性命。虽然......您已经不记得了,但臣依旧铭记于心,不敢忘怀,终此一生,愿为您效犬马之劳。”说着便俯下高大的身子,长跪在冰凉的地砖上。
他的称呼从“我”变回了“臣”,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好像今晚的失态不复存在。
难怪以柳文倾之才就算出身寒门,依附世家贵族也可出人头地,然而他放弃了那些向他抛来的橄榄枝,选择自己这一根飘摇不定的,竟有这样的原因。
虽然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救过他一家性命,但是卫灵溪依旧温和地笑着,矮身去扶他:“爱卿的忠心,孤从未怀疑过。”
没有丝毫犹豫,卫灵溪也选择开诚布公:“想必爱卿也明白,我朝备受士族掣肘,王权衰微,至先王那一辈,四海之内,殆无孑遗。饱学之士苦于出身无法入仕,民间更有诗道: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①造成这样局面的正是玄火权势滔天的门阀士族们。不知爱卿可听过宣氏一族?”
柳文倾眼角狠狠一抽,宣庾许陈,他怎会不知,更何况宣氏的长子还做过面前人的夫郎。
卫灵溪宽唇犹道:“那时宣家势大,几乎到了左右朝政的地步,父王空有一身抱负,碍于宣氏,竟也施展不开。当朝堂之上,三中有二的官员尽数对方人马时,拔除这一毒瘤,已成了父王的心病。”
“孤那兄长尚且要依靠宣氏的力量争夺储位,父王迟迟不允,便是看中了孤这个背后没有任何势力可依的孱弱王姬,兄长蠢笨,就算上位也只是任人揉搓的傀儡,为了保全王室最后一丝尊严,孤越过了兄长,成了玄火的王储。”
“后来的事你应该也听说了,宣氏以婚事相逼,迫得孤许婚长公子。新婚当夜,宣家却满门抄斩,长公子亦被废,囚于深宫。你可知宣氏是如何没了的?”
柳文倾尚处于震愕中,卫灵溪已经开口答道:“是因为孤。”
“从不曾被众人放在眼里的小王姬,默默在朝堂培植起自己的力量,待宣氏有所察觉,已经与世子人马分庭抗礼。宣氏作恶多端,对上发动党争、压迫王权,对下中饱私囊,轻士绅地主赋税,大肆兼并田地。发觉孤不若兄长,难为傀儡时,竟意图谋反,自取灭亡。”
卫灵溪不曾说出口的是,宣钦,这个宣氏一族的长公子,她的夫郎,在这一场宫变中,扮演的是怎样的角色。
她与宣钦成亲的日子并不是在那个众人以为的流血政变的四月初四,早在更久之前,他们已经达成了某种共识,宣钦被废之时,她已有了身孕。
当然,这些事情,柳文倾并不需要知道。
卫灵溪端持着龙袖,朗声道:“栋梁之才若只因出身便毫无出路,那济苍生、安社稷的夙愿终其一生也实现不了。孤想改变这样的局面,没了宣氏,却还有庾氏,许氏。孤选择你,除开你自己的本事,便是因你的出身,你身后代表的无数寒族是孤亲手扶持的势力,孤要叫天下人知道,寒门终能傲视权贵,俯笑王侯!”
此刻浓云散去,月光透过石青帐幔洒下来,依稀是少女模样的帝王,于小小的暗室中慷慨陈词,神色飞扬,湛然若神。恍惚之间,柳文倾以为回到了金銮殿下,仰视着御座上的君王,心神激荡,忍不住俯首称臣。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②
柳文倾明白她的意思,她想让自己借着这桩婚姻登上高位,带领寒族做那人上人。她想告诉自己,这桩婚姻的开始并不是出于两心相悦,而应把它当做是君臣间的一种默契。他的一生应该有更远大的志向,绝不是沉溺于儿女之情,拘泥在一方小格局里。
柳文倾第一次觉得,或许她早已看清了自己的心意,只是不会接受罢了。正如她从不允他亲近西宫,因为她并不承认自己是她孩子的父亲。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冷漠的近乎残酷,不给他留一丝一毫的余地。
柳文倾想,她会有真正爱上一个人的那一天么?不做一国之君,不做一家之主,只做一个人的妻子,一个孩子的母亲。他曾经以为,宣家的长公子,会是那个人,可是宣氏子依然被她废弃,终身囚禁。她的心里,除了家国天下,还能容得下一块小小的地方给别人吗?
他问不出口。
宇和殿外的穹顶之上挂着一轮冷月,静寂无声的映照着柳文倾苍白的半张侧脸。
今年的秋天,似乎比以往来的更早一些。
......
入了八月,或许是天气变凉了的缘故,小世子卫昭的病情又反复起来。
谢时雨研制的方子也失去了原有的效果。床榻间,卫昭惨白着一张小脸,一双大眼睛半眯半睁,一点精神都没有。
梁浅坐在床头哄他,一手持药汤,一手持汗巾,只是伴有细细的泣音。
屋子里的女使仆人们急得团团转,却也毫无办法。陛下派她们来服侍小殿下,说句难听的话,若是小世子没了,她们的小命估计也保不住了。
只有乌嬷嬷依然淡定自若,皱着眉屏退了下人:“屋子里容不下这许多人,转来转去的,仔细扰了殿下的清静。若尔等继续添乱,不用禀明了陛下,老身自能撵你们出西宫去。”
周遭安静下来,便显得梁浅的哭声更为清晰。
乌嬷嬷皱着眉看过来,谢时雨以口型回她:师姐只是心疼殿下,并无他意。
陛下虽没有日日前来,可乌嬷嬷是她身边的人,世子殿下有了什么不好,女王陛下也是第一时间知道的人。
药味太苦,小殿下摇着头根本不愿意喝,便是硬生生灌下去,也只咳得淋漓尽致,足足要把肺咳出来一样。梁浅从女使手里拿来蜜饯,细声哄他:“吃下去就不苦了啊,小殿下乖。”
卫昭刚被灌了药,很是难受,脾气又大,伸手便打掉了。
还剩一碗药需喂下去,可世子殿下是怎么也不肯开口了。
谢时雨示意梁浅拿着药碗退下来,自己进前,低声说道:“若殿下喝了药,我便满足你一个要求。”
“真的?”猩红的大眼里闪过一丝期待。
谢时雨点点头,许诺道:“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我想见我爹。”
......
殿中一时静寂下来。
生病了难受想见亲人这本无可厚非,只是世子的亲爹身份尴尬,听说犯下了谋逆的重罪,被陛下囚禁,不死已是垂怜。谢时雨一时也拿不准意思,只偏头看了看乌嬷嬷。
乌嬷嬷也有些为难,因为这还是世子殿下第一次提起要见他的生父来。
她是陛下身边的人没错,可牵扯到前王夫,她这个下人终究是没有什么发言权的。
思考了片刻,她才开口:“......待老身禀告了陛下,再来回复......”
“我不要......我不要!我现在就要见我爹爹!”世子殿下又开始在床榻间闹腾起来。
谢时雨敲敲额角,颇有些头疼,病人太年幼了不听话也是难事,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沈恪一般,任她折腾,伤重痛极了也一言不发的。
“昭儿。”
正僵持着,外头传来一声唤。
院外砖石铺就的长廊上,走来一道修长人影。青年一路行来,长廊外雪白的杜英花蕊便撒落了一地。青袍之上,如玉铸造的五官逐渐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