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国·归程(出书版)+番外(94)
“月亮进入左右掖门,又向南出端门,意思是,会有大臣叛逆,君王将有忧患。”颐殊走到香炉前,将里面的香拨了拨,缓缓道,“再过三天就是九月初九,魑魅魍魉如今都聚集在了芦湾,谁对我忠心,谁会被收买,届时,能看得一清二楚。”
白衣女郎连忙伏地而跪,“誓死效忠陛下!”
颐殊淡淡道:“行了,你回去吧。若有人向你打听消息,就将观星结果告知,不必藏着。”
“是。”白衣女郎又行了一礼,刚要离开,颐殊忽又叫住她:“见见最近在忙什么?”
“国师听闻三濮坊着火,三天三夜没合眼,今晚又上塔看了半宿的星星,疲惫得很,总算回去睡了。”
颐殊的目光闪了闪,笑了:“去吧。”
白衣女郎行礼退下。
颐姝打个响指,某道垂帘后立刻冒出了一个身穿黑衣的死士。
“此女不能留了。”
死士点点头,又影子般消失在了垂帘后。
颐殊回到床榻,掀开帘子,榻上竟有另外一人。刚才白衣女郎进来禀事时,他便在帐内没出声。此刻,他看着颐殊,忽笑了笑:“这是第几个了?为什么也不能留?”
“我问她原宿在忙什么,应回答‘闭门不出,三日未眠’,而不是‘总算回去睡了’。”
“有区别?”
“当然,前者是任务,后者是感情。她已对袁宿生了情谊,才不忍心见他不睡觉,才因他总算肯睡觉而松口气。”
男子道:“你不让那些姑娘喜欢袁宿,就别安排她们去侍奉他。给袁宿派些男人抬舆,他好你好大家都好。”
颐殊明眸流转,吃吃地笑了起来:“你吃醋啊?”
男子突然一把将她扑在身下,狠狠地掐了一把她的腰:“小没良心的!三天后你就要嫁给我了,不该有的心思还是全都断了吧!”
颐殊边躲边笑:“谁、谁说我、我一定会嫁你?”
“不选我,你想选谁?胡老头?薛毛头?风病鬼?马蠢货?云二傻?还是周道士?”
颐殊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是是是,他们都是傻子呆子孩子老头子,只有你,好哥哥,我的心中只有你……”说完,像一滩快要化开的水,柔软温存地朝男子裹了上去。
夜色深沉,程宫中却有春色无边。
***
夜色深沉,颐非却睡不着。
事实上,自三濮坊起火,失去秋姜,哦不,姬忽的下落后,他就睡不着了。
每每闭眼,就看见那对流血的耳朵,和留在沙滩上的那一个个颤颤巍巍的脚印。肆虐的海浪层层冲击上来,洗刷着那些脚印,也洗刷着他的心。
他翻来覆去,最终抱着枕头起身,敲响了隔壁房间薛采的门。
薛采穿着亵衣来开门。门才开了道缝,颐非就跟鱼儿似地从他身侧滑了进去,径自将枕头放在薛采榻上,笑道:“说来咱们也认识许久了,相交匪浅,但还没同床共枕、抵足而眠过。这样的友情是不完整的,来来来,今日把这份情谊补上。”
薛采冷冷地看着他:“一,我跟你没什么交情;二,我不与人共寝。”
“别这样,明日就要进芦湾了,危机四伏,生死难测。没准这就是咱们共处的最后一夜,来来来,陪哥哥谈谈心。”
薛采只说了一个字:“滚。”
颐非眼中忽然有了泪光:“明日就要见到鹤公,实不知该如何跟他说秋姜之事。”
大概是因为此事牵扯到了姬忽,薛采神色微动,将门关上了。但他没有上榻,而是找了个垫子席地而坐。
如此,颐非躺在他的榻上,他坐在榻旁的地上,两人彼此对视了一番。
颐非拍拍空着的半边榻:“真不上来?”
薛采表情一沉。
“莫非你睡觉打鼾抠鼻磨牙放屁?”
薛采懒得再听他贫,直接道:“你不必告知风小雅秋姜就是姬忽。”
见他说到正事,颐非收起散漫之色,盯着床头的流苏看了片刻,才道:“我以为你跟风小雅是朋友。”
“我没有朋友。”薛采道,停一停,又补充了一句,“我只有主人。”
颐非明白了他的意思。姬忽一事事关姬婴,所以,薛采绝不会主动泄密,这是他对姬婴的一点柔软情怀,却比世间任何事都重要。
于是颐非忍不住问道:“姜皇后知道吗?”他很好奇,在此刻薛采心中,姬婴和姜沉鱼,到底孰轻孰重。
薛采沉默了一会儿,似有不悦道:“她更没必要知道。”
颐非轻笑起来,笑到后来,却复惆怅。他继续注视着床头的流苏,那流苏一荡一荡的,他的心也似跟着荡来荡去,难以平静。“你知道吗?当我听品从目说如意夫人掌握着四国谱时,心中就冒出了一点期盼……”
“你觉得姬忽不顾一切地回去如意夫人身边,是为了得到四国谱?”
“对!”颐非一骨碌坐起来,热切地看着薛采,“你也这么想是不是?”
薛采答道:“通常而言,我不会把人想得那么好。我建议你也不要太期待。”
颐非瞪他:“你会不会安慰人?”
“颐非。”薛采忽然喊了他的名字,认认真真的口吻,令颐非也情不自禁地跟着严肃了起来。
薛采道:“我让你跟姬忽一起回程,是因为我知道她会不停地将你卷进如意门的事情中,你会看到很多东西——以前,身为尊贵的程三皇子的你,所看不见的东西。”
颐非默然。他知道薛采在说什么。
确实,这一路上,他看见了民生疾苦,亲自感受了略人之恶,他看见了危境,却也看见了出路。
正如秋姜所说的那样,不是明君,程国必死。
想要活下去,就得励精图治,重整民生,开启民智。而落实到具体措施上,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铲除如意门。
“而你现在……”薛采的声音在这样清冷的夜里,听起来很低沉,“最重要的事,不是秋姜。”
是颐殊。
三日后就是选夫盛宴,成败在此一举。
颐非想着想着,自嘲地笑了起来:“所以,我这是被私情冲昏了头?”看着烛光中薛采人小鬼大的脸,他挑了挑眉道:“喂,小孩,你瞧不起我吧?”
薛采翻了个白眼,倒头就睡,一幅不愿再跟他多言的样子。
“其实,很多时候我也瞧不起自己啊。你看看我,一把年纪,一事无成,嫉妒自己的亲妹妹,却斗不过她,跟丧家之犬般东躲西藏,好不容易有人肯帮我,我却将一腔心思全放在了女人身上……”颐非看着头顶的流苏,流苏已经停了,他那点活动的心思也似跟着死掉了,“两次。两次,我两次喜欢上的,都是昭尹那厮的女人。你说,是不是挺可笑的?”
薛采的眉头皱了起来,但因为他背对着颐非,所以颐非看不见。
“姜沉鱼也就算了,她多美啊,宛大的程国就没出过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她来了,往船头一站,风吹着她的斗篷,飒飒作响,我当时在马车上看见她,心想,这大概便是诗经里说的‘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吧……”
薛采这下不仅仅皱眉,而是默默地攥住了被角。
“后来,她成了璧国的淑妃,再后来,又成了皇后。而我,变成了花子——叫花子。”颐非再次轻笑,笑声里却有无尽心事难以言述。也许是这夜色深沉,压抑得人很想倾诉。又也许,是因为他在薛采面前本就毫无形象,无需担心他耻笑自己,“坦白说,这一年,过得挺憋屈的。每日被花子花子的叫着,都快忘了原来的名字是什么了……”
“我并没有让你等很久。”薛采终于开口道,却依旧没有回头。
“是。你够快了。才一年,就给我制造了如此好的反攻良机。可薛采,你如此帮我,图的又是什么呢?”
薛采的视线投递到很远的地方,仿佛看着谁,又仿佛是在看着自己:“我一辈子只答应过两件事。一件,是姑姑,我答应她重振薛家;另一件,是主人,我要为他收拾残局。”
这个残局,就是如意门。
仿佛已经过去了很多很多年,但细想起来时,那个吉日又似乎是昨日。
公子被抱在朱龙怀里,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了,因此看起来越发荏弱苍白——他是当时天下最有权势之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在那一刻,却让所有人都看见了他的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