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国·归程(出书版)+番外(93)
契书是假的,上面的印是用朱砂画上去的。
薛采笑得两眼弯弯,终于有了他这个年纪的孩子的活泼感。
颐非瞪着他:“你既来了,为何不早出手?为何就自己来?还有你知道吗?秋姜就是姬忽……”
薛采收了笑,眼神再次变得深邃而复杂:“我知道。”
颐非震惊:“你知道?!!”
“主人……”薛采垂下眼睛,出了一会儿神,才道,“去世前,告诉了我四国谱的真相。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如意夫人是他的姑姑,而秋姜……是他的姐姐。”
颐非气得鼻子都歪了:“那为何不早说?”
“主人说,姐姐既已前尘俱忘,就不要再打搅她。他们两个之间,起码有一人可以摆脱命运,是上天之慈。”
颐非哑然。
白泽侯姬婴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在颐非看来,是天底下第一大傻瓜、倒霉蛋。
他对父母十分孝顺,对帝王十分忠诚,对朋友十分义气,对情人十分专一,对所有人都很和善……看似完美无瑕。然而,孝是愚孝,忠是愚忠,朋友全都受其牵连,情人更是被他大方地“让”出去了。
最后,还出师未捷身先死,留下一堆烂摊子。
颐非很不认同姬婴,而且,因为姜沉鱼仰慕姬婴的缘故,他还有那么点难以启齿地嫉妒姬婴。可随着姬婴离世,沉鱼称后,一切都已俱往矣。此刻再想起姬婴,其他情绪都已淡去,只剩下感慨万千。
不管怎么说,姬婴是个好人。
所以,这个好人在得知姐姐失忆后,为她做出了一个满含深情的选择:哪怕是在云蒙山上做个可怜的弃妇,也比回如意门好。
我无法摆脱,但你可以断舍。
我已绝望,你要幸福。
我已死,你要活。
姬婴本想用五年时间来慢慢处理姬家,处理如意门。在他的计划里,也许还有等姬忽的身体好了后,把她接下山另选归宿的安排,但这一切都随着他的猝死而中止。
他留下了很多很多遗憾。
他没来得及跟很多很多人告别。
他的一生,就像夜泉下埋在沙泥中的璧玉,想靠水流的力量冲掉上面的淤泥。然而,没等洗净,就已脆弱地提前碎裂。
薛采想到自己的这位前主人,心头一片悲凉。
颐非默立半响,烦躁地踢了一脚地上的箱子,问:“接下去什么安排?”
薛采反问他:“你想如何?”
颐非不知为何,满脑子想得都是秋姜当初在沙滩上背着他时那对流血的耳朵。那对耳朵在涔涔流血,流得他心慌意乱。
他本来的计划是跟着秋姜回如意门,处理完如意门的事情后,带着如意门的力量前往芦湾,那会儿风小雅和云笛应该已把王夫候选者们全部处理干净了,就等选夫宴上布下天罗地网,反将颐殊一军。
然而,秋姜变成了姬忽,变成了如意夫人的亲侄女,变成了真正的下一任如意夫人。那么,她之前的所有行为全都有了另外的定义。
另一种截然相反的定义。
“我想见见姬忽。”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颐非终于做出了决定,“我想问问她,她到底在想什么。”
薛采低声道:“主人去前,曾拜托我:若姬忽一直失忆,保她一生平安。若她恢复了记忆,就……”
“杀了她?”颐非心头一跳。
薛采看着他的紧张,便一笑道:“看在主人的面子上,放过她三次。”
颐非莫名松了口气,却又因此萌生出更多的烦躁来。
***
颐非跟着薛采走进小楼。
楼里竟已汇聚了十人,全都身穿绣有白泽图案的衣服,看见薛采齐齐叩拜:“主人!”
薛采点点头,对颐非道:“为了赶在飓风前到潋滟城,我只带了这十人。”
品从目跑了,他毕竟是地头蛇,很快就会集结人手反击,所以行动一定要快!
颐非便带着这十人匆匆赶往如意夫人所在的小楼。
一路上颐非做了无数个试想,在见到秋姜后第一句该如何开口。可没等他想好到底怎么办,就发现自己已经不用想了。
因为——小楼在燃烧。
熊熊大火噼噼啪啪地燃烧梁柱,街上却一派安静,没有任何人出现救火。
大火很快蔓延开来,将旁边的楼也烧着了。
颐非觉得自己的心也像此刻的景一样——外面狂风暴雨,里面火烧火燎。
无数期待、忐忑、疑惑都被这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小楼起火,只证明一件事——秋姜要“消失”了。
就像当年南沿谢家的“谢柳”消失时一模一样。
谢柳也好,秋姜也罢,最终的最终,只是幻觉一场。
明镜菩提真亦幻,提笔无意不可诗。
第四卷 前世·蛇环
第二十四章 预言
芦湾司天台的观星塔的最高层,站着一个身穿紫衣的少年。
少年负手立在塔上,塔极高,足有九九八十一层,能将整个芦湾城尽收眼底。夜月下的芦湾形如一条盘踞吐芯蓄势待发的大蛇,其中两个腥红的眼睛,便是程国的皇宫所在。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看,晚风吹着他的袖子和下摆,仿佛就要乘风而去。
一旁驻守的侍卫,和塔下等候的仆婢加起来有近百人,怕惊扰少年,全部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少年看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
那些人便跪了一盏茶。
最终少年将负在身后的手伸出来,遥指着蛇身的某个方位道:“月侵太微,南出端门,燕雀惊飞,蜂群迁闹,左右掖门,将有地动。”
众人大惊——要地震?!
少年转身走到一张四四方方的矮几前,矮几虽矮,但十分大,长宽都是九尺九寸九分,上面赫然是一盘舆图。
如果谢长晏在这里,就会觉得跟公输蛙送给她的那张玉京舆图很像,只不过,更大,也更为精致。
而舆图所显示的,是整个程国。
而上面的五个地方,被各加了一个水晶罩。五个罩子联起来,像一个星星的形状。此刻,其中一个罩子里的屋舍模型已经烧毁了。
如果颐非在这里,就会看出烧毁的那一处,正是潋滟城的三濮坊。
少年的手依次从五个罩子上划过,就像划了一个星星一般,面色平静,看不出有什么情绪,最终起身道:“走吧。”
侍从们齐刷刷起身,毕恭毕敬道:“是,国师!”
这个少年,正是程国新立的国师,姓袁名宿字见见,今年不过十七岁,擅风鉴,精五行。更有传闻说他因面目姣好,是女王颐殊的新宠,女王对他言听计从,耗费巨资为他搭建观星塔不说,还在全国五处地方搭了五个罩子,名为聚星阵,用来给女王添福。
能不能添福大家不知道,但劳民伤财,搞得天怒人怨却是真的。
而且,几日前潋滟城那个罩子真的着火了,整个三濮坊全都烧成了废墟,幸好没有波及其他地方。女王震怒,命潋滟城城主彻查此事,并命袁宿尽快修复聚星阵。
袁宿走下观星塔,便有一顶白色的软舆等着,抬舆的是四个脸蒙纱巾的妙龄女郎。对此也很多人曾表示过奇怪:女王那般善妒,怎会允许她的新欢身边有其他女子?
袁宿目不斜视地上了软舆,一个女郎问:“国师,去皇宫么?”声音如出谷黄鹂,动听之极。
“不去了。”袁宿揉了揉眉心,淡淡道,“你们把观星的结果禀报陛下吧。”
女郎们对视着,显得有些为难:“我们恐怕说不清楚。”
“那便明日再说。”袁宿说罢便闭上了眼睛。
女郎们只好抬着他回府。
***
“月侵太微,南出端门,燕雀惊飞,蜂群迁闹,左右掖门,将有地动。”半个时辰后,颐殊在寝宫中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拧眉不语。
蒙着面纱的白衣女郎道:“启禀陛下,左右掖门要地震,得趁早做准备才是。”正是声音格外好听的那一个。
颐殊似笑非笑地瞟了她一眼:“谁说这是要地震的意思?”
女郎一怔。
颐殊本已入睡,此刻掀开床帐,身上穿着一件光滑如水的宽大丝袍,光着两只脚,下榻踏在柔软的白虎地毯上。白虎稀罕,富贵人家不过用它拿来做衣,而她倒好,制成了铺满整个寝宫的地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