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君不似(37)
她想,她是孤寂得太久了。
晚萦默默的站在那儿让银月给她系衣带,带着寒气的衣领擦过脸颊让她不由得缩了一下脖子,皎皎捧着画眉鸟纹饰的霁色披风,说:
“娘娘可得多穿点儿,那望仙楼很高,风特别大,很冷的。”
晚萦不说话,只是微微颔首。
还没把披风披上,刘公公就推门进来了,说是容贵妃心疼病发作了皇上今晚儿就不来了,让娘娘自便。
晚萦登时一愣,连气都发不出了,原来为了容芸,“天子一言九鼎”也是可以改变的,原来皇上也是可以食言的。
晚萦忽的低低的笑了起来,笑着笑着,鼻子一酸,她想哭,可是却再也流不下一滴泪来。银月和皎皎都不说话了,满室逼仄,只听得晚萦压抑着的略微颤抖的呼吸,晚萦从皎皎的手里接过披风。
霁色的披风,像是雨雪停后那一角天蓝,披风的表面有着浅浅的细绒,宛若初春时节新发的草芽,浅浅密密的扎在披风的每一个经络里,反过来,里侧是雪白色长绒,是一股一股的兔绒织成的这一场大网。
晚萦伸手轻抚白色的兔绒,那绒毛温软顺着她的抚摸来回的偏倒。
披上身,十指翻飞打出一个漂亮的结。
“娘娘,今晚上皇上不过来了,您还是要去看烟花吗?”
“去!如何不去呢?难道我真的连观望别人幸福欢乐的权利都要失去吗?”
望仙楼是这偌大的皇城里最高的楼阁,像是关楼上的女墙,站在最高层几乎可以看见睥睨整个京城,楼很高很高,高得似乎一伸手就能触到天空。但北风朔朔,站在这高楼之上,确实太冷了,不仅冷,而且孤独,四周空无一人,她恍惚悬空在万丈深渊之上,只要稍有差池,脚下便是死地。
雪花夹杂着霰子,打在脸上像是耳光,疼得麻木,但晚萦就是固执的要探出自己的身子去,痴痴的望着城市的方向,雪花模糊了视线,将那如同明珠般的串串红灯打湿得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四周群山崔巍,却只有连片黑色的轮廓,顶上是乌黑色的天空,像是成片的乌鸦张开了翅膀遮住了原本澄澈的天空,但在那乌黑的天幕上却在纷纷扬扬的洒下洁白的雪花来。
晚萦朝下望去,阁楼下挂着数排灯笼,一律的正红色,每个上面都用金粉写着大大的福字,连串的红灯底下许多人来来回回的走动着,几乎都是放着小跑的,像是一团团快速移动的墨点。他们都在为待会儿的烟火盛会做准备。
再等片刻之后广善门、广德门外就会同时放起数十簇焰火。
“砰砰砰”数声巨响,几百簇焰火同时升上夜空,将天幕照得亮如白昼,一幕幕火树银花在天幕绽放,耀目璀璨好似繁花盛开,但只盛开一瞬就数声“刺拉拉”的沿着天幕滑下来,消失在半空里,上一轮刚刚消逝,下一轮又立即冲上了天际。
耳边轰然不绝,火光明明灭灭,在晚萦的脸上一明一暗的交替着。银月和皎皎立在她的身侧,凝睇着她瘦削绝美的侧脸,她脸色平静无波,唇脂被烟火映照得闪闪发亮,好像一层水华,烟火在天上绽开也在她眼里绽开,在天上凋落也在她眼里凋落。
这璀璨夺目的烟火就如同静美的春花在她眼里开落过经年的时光。
她像一朵瑶池静开的莲,无意之中滚落人世间。
在这除夕之夜还能看一场烟花,这便是盛世太平的景象。
她仰头久久凝视天幕上的冷花残沫,宛如黑缎的天空似乎触手可及,又低下头看那一串串如同明珠的红灯和红灯底下宛如小点的匆匆而过的人流,然后,一直沉默。
夜更深了,手里的袖炉渐渐冷却,慕云平还是没有出现。
晚萦一动不动的站得太久,身子僵得如同一尊冰雕,稍微一动,骨节就扭得“咔咔”的响,晚萦轻哼一声,伸手扶住了自己的腰,银月和皎皎两三步冲上去一边一人扶住了她,脸都吓白了。
两人异口同声:
“娘娘,您没事儿吧?”
晚萦摇摇头:
“没事。”
说着,推开银月和皎皎的手,摇摇晃晃的像是喝醉了一般往前走了几步。
晚萦将冷透的手炉丢在地上,自顾自的往前走去,她沿着窄小昏暗的楼梯往下走,她抚着墙壁,一步一顿。
银月捡起被晚萦丢下的手炉,和皎皎跟了上去,刚下了一层楼,在楼梯的转角处,忽的从侧面走廊上蹿出一个黑色的人影来,一记手刀下去,银月和皎皎只来得及“呃”了一声就软绵绵的倒在了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响,银月手里的袖炉顺着楼梯“咕噜噜”的滚到了晚萦的脚下,晚萦愕然回首,从脚下的手炉看上去,正看见银月和皎皎倒地的画面,她们身后的黑衣人的手刀还未收势,晚萦正欲惊声尖叫,那人飞身纵了过来,一把捂上了晚萦的嘴,将她推搡着抵到了墙壁上。
“别叫,是我!”
他将面罩扯了下来,晚萦重重的将他一推:
“你干什么?你把她们怎么了?”
晚萦匆匆忙忙的走过去,探了一下银月的鼻息,又探了一下皎皎的鼻息。
慕云时抓着她的手,道:
“带你走。”
“这重重宫闱,谈何容易?”
慕云时确信:
“只要你愿意,就有可能。”
晚萦仔细的看着他的脸,他的脸上还有那次抱着她坠崖时剐蹭的伤痕,已经干的结成了一条条细细长长的痂。
晚萦睇着他,良久之后,才说: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慕云时忽然之间有些局促不安,他紧紧的握了握手里的那柄黑身黑柄的长剑,半晌才说:
“好,你问。”
晚萦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慢慢的定格在他手里漆黑如夜的长剑上,她问:
“你认识江逾白吗?”
“他是我的弟弟。”
晚萦乍然间抬首,撞进他暗如黑墨的双瞳里,他不甚惊讶,而是嗤笑一声:
“我知道你,他曾经跟我提过。”
“他曾经说过一次他要赎一个青楼的女子出来,他说那是他一个儿时的朋友,但是只提起过一次,后来就再也没有提过,再后来,他就死了。”慕云时说,“结果没想到会是你,直到刚刚,我都没想过会是你。”
晚萦在冷风里轻笑:
“是你杀了他。”
慕云时的神色黯了一下,随即笑起来:
“你可以这么说。”
他缓缓靠近她,靠近她的耳边,轻轻的温柔的说:
“那天慕云平来王府,是我叫他去刺杀慕云平,我说‘只要你去杀了他,你不仅为父亲报了仇,就连皇位也是你的了’这个傻子……”
慕云时忽的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哽了许久,才接着说道:
“这个傻子他竟然相信了,他真的以为我对他很好,哈哈!我知道他根本杀不了他,所以我亲手将他拿下了,一拿下我就叫人把他的舌头割了,这样他就再也说不出我的秘密了……”
晚萦后背抵着墙,全身颤抖着:
“你不是人,你是个疯子,你是个魔鬼,你不是人。”
说着,她往一边躲去,可慕云时却像是一抹影子一般黏上了她,她缩进了墙角,她流着恐惧痛苦的泪水,摇着头,质问着他: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那是你的弟弟啊!你的弟弟!”
慕云时笑着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像是要吮吸人血的野兽,他双眼闪烁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光,他逼近晚萦,一把抓住了晚萦的双肩把她拖于自己的眼下,他狠狠的说:
“他不是我的弟弟!他不是!他和他那个娘都是贱货,没人要的贱货,我爹那个老不死的死得活该,只可惜了我娘,受了半辈子的活寡竟然会不得善终,所以除了我娘他们都死得活该,我就恨不能和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可当年那些人竟然没有杀死他,他娘把他藏到床底下居然躲过了一劫,竟然还找到了这里来,他当年没有死,那我就非得让他死不可……”
“沈琅珏也是你害死的,对吧?”
“对!我是故意将江逾白留在府里,故意让他和沈琅珏单独相处,我只是想捕风捉影以此拿住沈琅珏让她哥哥心甘情愿的帮我,没想到他们竟然不顾廉耻睡到了一起,沈琅珏背叛我,她死得也活该,她的痨病也本来就是江逾白染给她的,她那是自作自受,他们两个都是自作自受。你没想到吧,你倾心爱慕着的人竟然会罔顾人伦爱上他的嫂子,他是个不知廉耻的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