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君不似(26)
宫人都被遣出去了,屋子里没有宫女进来点灯,只有远远的一盏,被昏黄的灯罩笼着,光也是昏沉暗黄的,但映衬着她的脸显现出温暖的象牙白来,窗外泠泠月光正落在她一动不动的手上,映照出一片惨淡冷凝的惨白,对着她脸上的暖白,恰如一面留在阴暗的人间一面却已经跨入了永不见天日的地狱。
晚萦揪紧了身下紫红色的绣花椅披,那凸起的荷纹绣花在她的掌心摩擦,印出杂乱的痕迹来,她将身子用力的抵在椅背上,身子僵得像是一截木桩。
晚萦无话可说,也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安慰这个已经心碎的女子,她望着她沉静秀致的侧脸,突然觉得这明明不是绝世美人的女子此时却美得这么凄厉,让她的心猛然震颤了一下。
直到慕云平派人来寻,晚萦才陡然惊觉似乎天色已经太晚了,月光笼罩之处已经悄悄的移转了位置。银月在前边提着八角绿纱灯,一根细长的红色实木雕花杆,花木蓊郁在小径两侧,晚萦在后边看着她走,觉得很像是古画里那些夜挑花灯的工笔侍女画,也是这么轻移莲步,在这月夜里美得如此影影绰绰。
晚萦一进到东暖阁里,看见慕云平正伏在案上,右手边放着几本折子,一支蘸了墨的狼毫毛笔搭在笔山上,笔架上还挂着大大小小好几只干净的毛笔,笔架底下放着砚盘,里面黑黑的一团墨汁,前方的一个青瓷笔洗挡住了他正在看的东西,只看见纸镇压在上边。
察觉到晚萦的到来,他挪开纸镇将那纸折了两下揣进了自己的袖笼里,继而走了过来,笑着说晚萦:
“你一向不是不和许修仪有交情吗?今儿怎么这样晚还去拜访还弄到这样晚才回来?”
晚萦道:
“交情都是攀出来的,我多攀她两回不就有交情了?”
慕云平去拉她的手说:
“她是什么人,还值得你去攀她?”
晚萦有些不乐意的说:
“她是什么人?她再不济也是百越的公主,况且若是有朝一日真得了势,我再去攀她就来不及了。”
慕云平去扯她的脸,笑着拉她一同跌坐到暖炕上,他扯着晚萦的脸道:
“还在为那件事儿生气呢?”
晚萦拉开他的手,道
“皇上说的这是什么话?难不成我不因为皇上就不能有个自己的姐妹么?”
晚萦的语气带着些微愠的怒气,慕云平不由得一怔,推着她的肩:
“是她惹你生气了?她在你跟前嚼舌根了?”
晚萦倒下趴在了一边,闷闷的说:
“没有。”
“那是朕惹你生气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晚萦说:
“我是气我自己。”
慕云平垂首看她,却见晚萦抚着褥子上那浅浅的绒毛,抚过去,一团绒毛歪在一边,泛出于周围不同的灰白色来,又抚过来,又融入周遭的浅黄色来,见那绒毛里面绣着一直绿色的蜻蜓,她又拿手指去抠,指甲挂在那细密的针脚上,发出“客客”的声音。
慕云平沉默了一会儿,将她从褥子上拉起来,道:
“你还没叫过朕的名字呢!叫一声给朕听听!”
晚萦侧开身子:
“臣妾不敢。”
慕云平说:
“这有什么不敢的,朕允的,叫便是!”
晚萦复抬起头来,脸上显现出些许笑意,眼珠转动着想了一下才说:
“云平,千里暮云平,是这样吗?”
“大概是吧!”
晚萦看着慕云平,挨过去,靠近了他的怀里,问:
“既然你不喜欢许修仪,对她又不好,何不放她回百越去呢?”
慕云平却说:
“宫里哪一样缺了她的?朕对她还不好?”
晚萦道:
“那她要的不是金银珠宝要的是你呢?”
慕云平说:
“那我没法给。”
晚萦笑了一下,说:
“那如果是我要呢?”
慕云平说:
“那就给。”
“我要什么皇上都给吗?”
“都给。”
“那……”她的语气忽的沉了下来,像是很认真很认真的模样,“如果我要皇上的命呢?您也给吗?”
她抬起脸看他,眼神沉甸甸的,像是一定要就这个残忍的假设得到他一个确切的答案。
屋里忽然静了下来,似乎连彼此的呼吸都听不见了,晚萦刚说出口却后悔自己失言,她的心里忐忑不安起来,慕云平亦不说话就那么盯着她,她觉得周身都凸起了栗,所有的毛孔都嚯的一下张开了周围的冷冷的空气嗖嗖的往里钻,脚底寒气上涌,让她几乎忍不住弹跳起来。
手在广袖下越绞越紧,越绞越紧,紧得她像是要捏断自己的指骨,她脑子里正飞速的想着,要说些什么才能将这话揭过去,但就算把这话头引开了却还是在他的心里烙上了一个疑印吧!
他会怀疑,他会发现真相,晚萦绝望痛苦的想,他会生气,然后对自己失望,再然后会杀掉自己。他杀人多么容易,就像弄死一只蚂蚁那般易如反掌,他绝不用自己动手,只消一句话,她就会尸骨无存。
死,多么远却又多么近。它蛰伏在她的身旁,时时刻刻的窥伺着她,一不留神就会被出其不意的咬一口。
地炉里的热气似乎都被屋子里一点点冷下去的气氛给慢慢消耗了,冷气渐渐上涌,包围,晚萦冷得开始隐隐发颤,但她还是端坐一旁,像是泥塑一样撑坐着绷直了身子,凝视着他,他也凝视着她。
忽的,慕云平发出了叹息一般的声音:
“若是你要么,那就给你。不过,朕得带你一起。”
晚萦像是全身都失了力气,手和脚都软答答的,身体如同被抽干了血液,脑子里乱呼呼一团,就像是谁拿着一双筷子在她脑子里用力的绞了一下,连笑起来都有些勉强,她伸出手抻着桌角,说:
“臣妾是在跟皇上开玩笑呢,皇上还当真了!”
慕云平揽过她软哒哒的像是湿棉花一样的身子,沉声道:
“朕当然是认真的。”
慕云平提着暖炕案上的一只朱漆描金鸟纹手炉放进了晚萦的怀里,晚萦下意识的接住,僵了的手指像是从寒冬回了春,一股热气从指间直往身体里钻。晚萦眼尖,一眼便看出那手炉上被摔得掉了一块漆,剥落的那一块往下凹陷了一点,晚萦就用指甲去抠,可抠来抠去也没能再抠下一点儿红漆来。
自那次凝华殿之行后,晚萦没再见过太后和静妃,可今日冬至,太后特地在慈仁宫赐宴,后宫妃嫔都会去,晚萦实在推拖不得,先前还可以病体未愈相互托,但现在实在不能再拖下去了,祖制的晨昏定省晚萦还一次都没去过,若这次再不去,恐怕又会为人诟病。
不过好在云和也会去,这让晚萦安心不少。
下了几天的雪,飘飘洒洒的丢绵扯絮一样到现在也没停,黄墙朱瓦都被白雪覆盖,屋檐下悬着冰棱子,像是水晶刀似的。枝丫上像是开满了琼花,白雪压枝映着红梅,美得惊心动魄。雪地上积着一尺来厚的雪,一脚踏下去能淹没到脚背上,发出“窟嗤窟嗤”的声音,晚萦抱着暖炉,银月在身旁为她打着伞,但她却想看看那灰白的正在丢着六角雪花的天空:
“把伞收起来吧,雪不湿衣。”
原以为只会有命妇在场,不想还会有男人。
晚萦一进屋一眼就看见沈琅玕穿着一身玉白色的袍子,腰间是一条玉白色的腰带,腰带中间嵌着一块椭得像是鸡蛋的白玉,又寒光闪闪的像是一块冰,袍子看起来很厚,但穿在他身上却不显得臃肿,反而很是长身玉立赏心悦目。
晚萦看见他时候,沈琅玕坐在那儿和太后正说着什么,逗得太后呵呵的笑,一看见她来,立即敛了笑,像是看见了大债主大仇人一样。
太后眼神冷冷的,给了她一记眼刀,递了个眼神给静妃,静妃也转头来看她,静妃穿着一身白色的狐裘,衬得肤色莹白如雪,脸上微有红晕宛如枝头新绽的红梅。
沈琅玕见屋子里猛的安静了下来,先是看了看太后,又把脸转向了静妃,顺着静妃的眼神看过去,他脸色一喜,刚想说什么,一见晚萦的穿着打扮,脸色又沉了下去。
静妃迎上去,像是她们是关系多好的姐妹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