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匪(68)
饶是如此,那位淑妃从龙数年,却是春从春游夜专夜,只要有她在,皇帝根本就不会踏足其他女人的寝殿。就为了这事,姐姐好几次回家时,都会对着娘亲默默地抹泪。
谢陌当时并不懂这些。
他只是看到了那位淑妃的棺材,在空荡荡的大殿上,四周素白的灵幡飘飞,天子賵赠的礼品和百官相送的慰礼明明都堆满了偏殿,但却没有一个人来看她一眼。
她是在一场宫庙的大火中身亡的,谢陌想象了一下,觉得很害怕。他猜测也许其他人同样是因为害怕,所以不敢来。
他问哥哥:“人死了,是什么感觉?会痛吗?”
那个时候,谢陌曾经问哥哥:“人死了,是什么感觉?会痛吗?”
哥哥轻声道:“我虽不知到底有没有感觉,但大抵是不会痛的。”
谢陌想了想,又道:“我不想死。”
满殿鬼影幢幢,只靠一副木棺材装着自己这一辈子的躯壳,身边连一个为自己哭泣的人都没有——
“死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那十岁的哥哥却说道,“但活着的时候,总可以活得更快活些。”
要过了很多年,谢陌长大了,才听说当年那个女人姓云,名罗衣,曾是武林中的第一美人,武功既高,朋友亦多,但却甘愿被当年的穆王金屋藏娇,并在穆王登基之后,安安分分地做后宫三千之中的一个淑妃。
他也听说当年那个女人并没有真死,而是逃出宫去了,但在十多年后,她却到底还是死了。
他姐姐说:“这世上也许每个人都生来就有一副翅膀,她的翅膀格外地漂亮些、厉害些,但却被她自己剪掉了。这不能怪我,也不能怪圣上,只能怪她自己。”
香雾经声之中,纸钱铺撒满地,那灵柩上洒开一锹又一锹的泥土。
谢陌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在母亲落葬之时,想起这些遥远的、毫不相干的事情。
母亲对他和谢随弟兄两人有着不同的期望。对谢随,她望他出将入相、加官进爵、做朝廷上的大官、做江湖上的大英雄——曾经的谢随,或许也确实快要做到了——但是对谢陌,母亲却好像并没有什么要求。
他甚至连摸一摸大哥的刀都不被允许。什么江湖、什么武功,对幼年的他来说都是极遥远的事情,甚至不如四书五经里的圣人言来得真切。
所以当时便有风言,说谢家二子,一个做大官,一个做通儒,真是芝兰玉树,满室交辉。
可是谢陌心中却知道,重要的只是大哥而已,如果本就没有他,大哥也不需要谁来陪衬。
“侯爷。”沈秋帘在他身边轻声地唤,“就要填平了。”
谢陌猝然回神,便见那坟头已隆起,掘墓的伙夫正拿着铁锹等他发话。
他走过去,接过那铁锹,往那坟头撒下最后一抔土。
沈秋帘凝望着他的神情,“侯爷在担心吗?”
“担心?”谢陌一笑,“我担心什么?娘已死了,我已将谢随逼入绝境,从今往后,他声名狼藉,只能带着那个秦念流徙逃亡……”
“但圣上要的却不是谢随,而是秦念。”沈秋帘几乎是温柔地打断了他的话,“拿不到秦念,圣上总可以怪罪下来,到时候我们家——”
“我们家?”谢陌冷冷地道,“你说的我们家,是说我,说你,还是说我的贵妃姐姐?”
沈秋帘一怔。
谢陌眼底是嶙峋毕露的孤独,但却被他用更冷酷的光芒遮掩掉,“待我死了,你会站在我的坟前,给我撒下最后一抔土吗?”
沈秋帘静了很久。
谢陌发出了一声干枯的冷笑。他转过头去,看着伙夫们擦拭那五年前早已立好的墓碑,有乌鸦在不远处的树枝上盘桓叫唤,一声声粗嘎而凄凉。
“我五岁的一日,曾经与大哥玩捉迷藏。因为他初学了听音辨息的功夫,我总是很难赢他,所以那一日,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极偏僻的假山洞,心满意足地躲了起来。”
沈秋帘望着他。冷酷的风日之下,只见华服拢着他苍白的侧脸。
“我知道那个山洞。”她说。
“你知道?”谢陌微微一顿。
沈秋帘笑了笑,却没有接话。
她知道,因为她嫁到延陵侯府这么多年了,无事可做,便在那偌大的宅邸中绕圈子。没有人比她更熟悉那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因为没有人会比她更清闲、更寂寞了。
谢陌却没有看她,也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眼底的寂寞。
“我满心想赢了大哥,所以绝不肯出来;可谁知道,我就在那假山洞里过了一夜——没有任何人来找我。
“后来我才听说,大哥临时被爹叫去了书房商议政事。
“第二天清晨,我一个人默默地从假山里走出来,还有仆人对我点头哈腰地道‘小少爷早上好’——”
谢陌咧嘴笑了:
“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我消失了一夜!”
沈秋帘于是也只应景地陪着他笑了一笑。
谢陌转过身,望着她。
如果不是大哥被他逼走,就连眼前的这个女人,也不会是他的。
可是直到现在、做了快十年的夫妻了,他却仍然感觉这个女人离自己很遥远、很遥远。
“秋帘。”谢陌动了动唇,“你还记得……”
“嗯?”沈秋帘抬起眼帘。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谢陌问。
沈秋帘低着头,伸手拂去肩上的碎雪,微笑地道:“是说洞房的那一日吗?”
她的神容是那么温柔,但又是那么清冷,他方才想了那么多、说了那么多,于她,却好像只不过是肩头的几片碎雪,伸手轻轻地便能拂去了一般。
谢陌不再多说了。
他负手在后,大踏步地往墓园外走去,忽然又停步,冷声道:“我已经想了许多办法,拿不到秦念便是拿不到,陛下若当真要怪罪,也莫忘了我谢家这么多年,背地里帮他做了多少勾当!”
沈秋帘站在原地,她好像并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她只觉得冷,天与地,似乎都已被封冻住。
横空里倏忽飞来两枚钢镖,一一钉在那两名伙夫的额头,两人应声而倒。剩下的和尚们见状大惊,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往外跑,却被树林中飞窜出来的人一一刺死当地。
谢陌仍旧站在墓园的门口,长风如刀,他的背影一片黑暗,仿佛是刚从坟墓中爬出来。
第58章 快大夫(一)
谢随带着秦念赶路数日, 途经好几个塞上集市,关外风俗, 与中原多有不同, 尤其那胡人的幻术杂耍,总是让秦念看得目不转睛。
“呐呐, 大哥哥,看那边!”秦念拉着他的衣袖,嚷嚷道,“那个,我也想学!”
谢随两手拿满了秦念执意要买的小玩意儿,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见是一个胡人手执铜环,张口对铜环一吹,环上便顿时生出火焰来。谢随不由得嘲笑她道:“学这个做什么, 你要烧死我吗?”
秦念很嫌弃他的想象力:“学了这个,烧饭的时候不就不用费力气生火了?”
谢随笑起来, “那敢情好, 你去问问他,拜个师,把这门功夫学了。”
要拜师那秦念当然是不肯的,只是眼巴巴地瞧着那胡人的把戏。但见他又对着那火焰燃烧的铜环吹了一口气, 口中竟生出一道云雾, 转眼腾作飞马形状, 雪白长鬃历历可见, 扬蹄一跃便从那火环中飞了出去!
这一招,连谢随也不由得愣住了。
“好!”众人轰然叫好,无数铜钱叮叮当当地落入胡人身前的碗里。
转眼那白马即成飞沫,散碎在风沙之中。
胡人得意地笑了笑,伸手作势一抹,那铜环上的火瞬时熄灭。胡人手捧着收钱的碗,依次向围观的人们鞠躬为礼,待看到谢随时,却停住了。
秦念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道:“我们也给钱,不能让胡人小瞧了。”
谢随恍然大悟,掏出两枚铜钱来往碗里一扔,那胡人却开口道:“你身有重疾,不治恐深。”
这人不仅会说汉话,竟还说得文绉绉的,让秦念都差点没有听懂。
谢随笑着欠了欠身:“法师慧眼。”
秦念登时怒了:“这算什么慧眼了,他在咒你啊!”
胡人却不以为忤,只是问谢随:“你知道快大夫吗?你应该让他看看。”
谢随笑道:“法师知道他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