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匪(65)
谢随捕捉到萧予之这一瞬间的紧张,蓦地笑了,“你放心,我不会用旁人来要挟你。这不过是朋友的请求罢了。”
萧予之终于道:“一次。”
“一次?”谢随那深色的瞳仁缩了缩,“不是两次?”
萧予之皱眉,“为何是两次?”
“一次……”醉中的柳绵绵却突然发话,“我知道,就是那一次……你杀了钟无相、安可期、还有……还有一个绝命楼的小丫头。”
绝命楼的小丫头——那便是林小鬟了。
谢随的目光,仔仔细细、一寸不落地打量过萧予之的表情。
萧予之没有表情。
他说只有一次,很可能是真的。
那么极乐岛上,那以同样手法杀死了武功全废的阎九重、单如飞等十余人的,又是谁?
还是说,摩诃殿还有其他杀手,受雇于皇帝,要陷害念念、乃至置念念于死地?
***
这一回,三人并没有喝到很晚。
一场酒局之中若有一个人喝茶,那就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尽兴的。何况那个喝茶的人,还是过去喝酒喝得最多的人。
到最后,谢随还眼神清明,对两人拱了拱手,道:“我该去看看念念了。”便转身而去。
“啧!”柳绵绵忍不住道,“念念、念念……活了这么多年,就是一个念念!”
萧予之看着她道:“你醉了。”
柳绵绵转过头,盯了他半晌,吃吃发笑:“你今年多大了啊,姓萧的?”
萧予之皱了皱眉,没有回答。
“跟我就没什么话好说了是不是?”柳绵绵伸出两根手指头,“我猜你,二十岁,最多二十五。”
萧予之抿紧了嘴。
“老娘我跟谢季子安仲连他们喝酒猜拳的时候,你恐怕还没出过摩诃殿呢!”柳绵绵抬高了声音,扶着桌子摇摇晃晃站起来,俯视萧予之,清晰地看见萧予之那双深潭一样的眼底仿佛裂开了些许的罅隙。
摩诃殿的杀手,全都是十殿阎王从外面或偷、或抢、或捡,带回来的孤儿,从小教授杀人之术,不练成不得出殿门一步。
这是江湖人都知道的事情。
原来连这种话也可以刺到他,看来这个男人的心防还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森严嘛。
柳绵绵无声地笑了一笑,转身往楼上走去,醉醺醺的身子却又被一双坚定的臂膀扶住了。
“你喝醉了。”萧予之重复。
***
萧予之将柳绵绵送回她的房间,而后出门,看了一眼这酒肆的二楼。
这间酒肆简陋,平素也少有客人住店的,是以房间不多。稍大点的只有楼道尽头的那一间,想必就是谢随、秦念所住。
那间房,此刻静悄悄的。
萧予之站了片刻,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夜色深冷,窗户半开,月光只在窗前的地上洒着半幅清亮的银霜。萧予之关上门,走到桌前点燃了油灯,微红的光焰从蜷曲的细弱灯芯上一分分地耀开,渐次照亮了整个陈设简单的客房。
萧予之往床边走去——
突然床下划过一道刀光!
这一下变生肘腋,萧予之急忙纵跃而起,一掌往下震裂那张木床!
床底刀光立刻反挑而上,直击萧予之下盘!
萧予之顿时听见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那是刀背上缀着铃铛——
秦念的目光很冷,面容也很冷,望着他的样子,就好像望着一个死人。
她的刀势极快,步步抢先,萧予之来不及拔出兵刃,只能被动后退。然而终至退到墙角,已是退无可退。
秦念的弯刀架住他的脖颈,一泓清冷刀光映出她眸底的痛色:“你上一次岛,杀三个人,不是中毒的废人,就是体弱的女子,你还当自己很了不起么?”
萧予之梗着脖子,低沉而急速地道:“我从未当自己很了不起!”
秦念咬着牙,“我今日就替小鬟报仇——”
话音未落,刀光斫下,而萧予之竟伸手去挡——
南阳钟氏锻造的弯刀何等锋利,顿时便砍断了萧予之的右臂!
那右臂齐肘摔落下来,而萧予之得了这一线喘息之机,左手便掷出三枚甩手箭!
秦念立刻举刀格挡,“当当当”三声连响,暗器击打在她的弯刀上,而萧予之身形一矮,已滑出墙角,飞快地奔向门口——
那门不知为何竟然开了。
秦念的弯刀紧随而上,却是横扫萧予之双腿!
萧予之避之不及,摔跌在地,眼看着那大开的门已在眼前,他左手捂着血流不止的断臂,挣扎着往那门边挪动过去——
“秦念!”一声仓皇的叫喊,而后,萧予之便感觉到一个温软的躯体摔在了自己的身上。
竟是柳绵绵。
她奔了进来挡在萧予之身前,秦念收刀不及,一刀斜砍在她的胸口!
第55章 人间病酒(三)
秦念站在那倒地的两人面前,看着两人的鲜血在地上汇流一处, 慢慢地、慢慢地也往她自己的脚下流淌过来。
秦念的全身都在发抖。
柳绵绵痛得几乎睁不开眼睛, 却还是扑上前来, 满是血污的双手抓住了秦念的裙角, 仰头惨声道:“秦念,你已经断了他的右臂,他从今往后不要说杀人,连自保都很难了, 秦念, 算我求你,留他一条生路吧!”
秦念的弯刀举起, 指着萧予之颤声道:“他当初为了逃命击出那一掌时,可曾给小鬟留过生路?!”
柳绵绵转过头,看了萧予之一眼。
手臂上的断口,在最初尚且只是一瞬的麻木,而在此时, 才开始传来连绵不绝的剧痛。
萧予之已根本说不出话, 甚至连抬头都做不到了。
柳绵绵的目光似乎感应到什么,稍稍抬起。
便看见谢随就站在门外。
楼道上昏黄的灯光照映着谢随的灰衣, 和他那双沉默的眼眸。
他没有帮秦念,也没有帮自己, 他只是站在门外旁观着一切——这已经是他最大的宽容。
片刻之前, 他们四人还曾笑谑不禁, 把酒言欢;片刻之后, 他们已经拔刀相向。
柳绵绵怆然一笑,“秦念,摩诃殿已经容不下他,因为他当初没能杀我……而睿王让他来杀我,这件事情,你也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的吧?秦念,他虽然是个满手鲜血的杀手,但你背后的东西,也未必不比他多、不比他黑暗。”
秦念怒声:“你——你强词夺理!”
她虽然愤怒,虽然苦痛,但她的弯刀,却始终没有举起。
柳绵绵仍是笑,那笑容却很虚弱。
但也可能是方才喝了太多酒的缘故,她的脸上浮起微红,从萧予之的方向看去,竟如是在情人面前的羞涩一般。
“你不必管我。”他哑声道,“我是摩诃殿的杀手。”
柳绵绵恻然笑道:“但你现在已不是了。”
就在这时,楼下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雄厚的声音震天价响:“官兵搜人!都给爷站好了!楼上的人,也都给爷下来!”
门外的谢随显然已看见了楼下的人,他的脸色变了。
他一侧身进了房中,长袖带风关上了门。
“念念。”他望着秦念,唤道。
柳绵绵的嘴唇发白,“你们……快走吧。”
秦念不动。
“念念。”谢随又唤了她一声。
秦念抬起眼看着他,目光仓皇无措,好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她好像在问谢随:我做错了吗?我不该杀他吗?
如果可以,谢随也愿意只教她最简单的道理。杀人就要偿命,杀了朋友的人就是自己的仇人。但是这个江湖的道理,却从来都不是这么简单。
谢随终究没有回答她。
他希望她能自己去思考,得出自己的答案。
即使那答案也许会跟他的不一样。
官兵的铁靴咚咚咚地踩上了脆弱的楼梯。
柳绵绵的目中竟尔闪出了急切:“你们快走!这一定是谢陌派人来了……我……我们可以拖一阵……”
“唰”地一声,秦念将弯刀收入了鞘,一转身,红衣猎猎,从窗口纵身飞出。
谢随再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血泊之中,柳绵绵与萧予之,两个原本没有什么关系的人,却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也许只是因为夜太寒冷,也许只是因为伤口太痛了。
柳绵绵嘴角扯出一个无力的微笑:“保重。”
谢随的目光一顿,再没有多说一句话,便即自半开的窗户跟着秦念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