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匪(56)
“我去引开那三个江湖人,你去拿刀。”秦念道。
谢随看了她一眼。
秦念于是补充了一句:“越快越好,我不许你多看那个沈夫人一眼。”
谢随笑了,“原来如此。我想起来了,你见过她的。”
秦念哼了一声。
“你担心什么?”谢随逼近她的脸,笑得不怀好意,“担心自己不如她漂亮?”
秦念一抬头,便往他的嘴唇上咬了一口。他吃痛地捂住嘴,而她已经退到窗前,拿起了弯刀。
“给你留个记号。”她说着,纵身跃出了窗去。
屋檐上立刻飞落一个人影,沿着街边的暗影追踪她而去。那馄饨摊的小贩和那书坊前的书生也当即掠上了街。
谢随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轻轻地笑了笑,转身下楼。
***
夜已深了,庭园里虽燃着稀稀落落的灯火,但却一个人也没有。秋风袅袅,玲珑的小池上只剩了大片大片碧绿的莲叶,纵是清澈如初,却仍然显出萧瑟的波纹。
谢随从草丛中穿行过去,首先便找到了延陵侯夫妇起居的正房。
那边灯火通明,且还伴随着吵吵嚷嚷的声音。谢随刚在耳房边的阴影里站定,便听见“啪”地一声耳光脆响。
“我让你做事,你这做的都是什么事?!”
是年轻男人的声音,怒气冲冲。人影在窗边不断地晃动,似是在焦躁地踱步。
谢随嘴角微弯。这大约就是谢陌了,除了他,没有人敢在侯府里这样大小声的。
接着,便听见女人的啜泣声。细细密密,凄凄惨惨,但却没有什么辩解。
“你哭什么?!”谢陌几步抢到沈秋帘面前,抬手又想打她,但见她这梨花带雨的面庞,又下不去手了,“我让你将谢随的所在告诉那个小妮子,本意是要那两个人都去死!结果现在呢?那两个人居然都活过来了?!
“还有你找的那几个船夫,水性是好得很,但怎么脑子就那么笨?我同他们说救人,他们就当真给我救人?!”谢陌越想越怒,“我早就让你去跟他们提点清楚,长江上万顷波涛,何处不可以埋人?!”
“侯爷说的是……”沈秋帘低着头半瘫在地,一手撑着地,一手执着绢帕抹着泪水,声音也压得轻轻的,“是妾身……没有做好侯爷吩咐的事情,妾身愿……以死谢罪……”
“死就不必了!”谢陌大声道。
他站在沈秋帘面前,“你抬起头来。”
沈秋帘便抬起了头。
她看起来那么楚楚可怜,让谢陌觉得自己好像对她做了非常过分的事情。
可是他心里也清楚,这个女人的笑容和泪水,全都只是她的武器而已,没有一点一滴会是真的。
他清楚,因为他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满口一本正经的谎言,一转身就心安理得地背叛,他不是他大哥,他不做傻子。
谢陌叹了口气,蹲下身,伸出手指,轻轻地给她擦去了泪水,柔声道:“别哭了,嗯?还说什么以死谢罪,你可是我延陵侯府的正牌夫人,你死了我怎么办?”
沈秋帘看着眼前这个眉眼英俊而眸光深冷的男人,一颗心慢慢地下沉,一直沉到了深渊底。
她听说延陵侯与他的大哥,容貌是有七分相似的。
她从嫁来侯府的那一日起,就时常会想,如果自己嫁的不是谢陌而是谢随,一切会怎么样?会发生什么变化吗?
虽然她从没有见过谢随,对于谢随的一切,她都只能凭想象去揣摩、去感应,但她总是相信,谢随不会是谢陌这样的人。
那个男人,肯为了自己的家人出逃半生,肯为了一个小姑娘赴汤蹈火,但是谢陌,他不会的。
谢陌现在还会温柔地对她说话,小心翼翼地替她擦去泪水,只是因为她对他还有用处。
她闭上眼睛,慢慢地倚入谢陌的怀中,脸上还带着火辣辣的掌印。谢陌揽住她的肩膀,满意地拍了拍。
***
片刻之后,夫妻两人回到了卧房中。
沈秋帘拨亮了灯芯,一时房中灯光大耀,将两个人的影子都拓印得格外地大、也格外地漆黑。她拿起桌上尚未读完的书卷,而谢陌已经走到了内室里去。
自从将谢随关入那座水牢以来,他每天晚上,都要去看一看谢随的那把长刀,才能安心入睡。
大床底下的机括弹开,洁白的墙壁上渐渐凸出来一个小小的方屉。
只是看到那个方屉,谢陌眼中已经亮起了近乎狂热的光。他走过去,将那方屉一把抽出——
他眼中的光突然灭了。
那把长刀,竟已不见!
听见内室传出重物落地的声响,沈秋帘连忙赶了过去。
一掀帘,便见房中那八仙过海的青花瓷瓶被抛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谢陌就站在一地碎瓷片中,呆愣愣地,过了半晌才抬起头,望着她,慢慢地道:“谢随……他来过了。”
沈秋帘一惊,当即奔向那墙上的方屉,屉中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留下。即使是她,也知道这意味着多么严重的事情。
可是她转头,看向惨淡而立的谢陌,心头却又有些想笑。
你已经夺走了他的一切,却连一把刀也不愿让他带去吗?
她朝谢陌走过去,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碎瓷片,而后轻轻抱住了他,像哄孩子一样拍拍他的背,温和地道:“没关系的,我们还有下一步的……”
“我早该想到的……”谢陌的声音却在发抖,“这本就是他的房间,就连这暗格,也是他自己设计的!这本就是他的……”
沈秋帘的眸光黯了黯,好像是在这一刻,才终于觉得这个色厉内荏的男人有些可怜,但她也终究只是说道:“没关系的,侯爷。我们还有下一步的……”
谢陌攥紧了她的手,陡然望向她。
“娘这几日……睡得好吗?”
那目光如针,刺得沈秋帘心中发凉。
“娘这几日……睡得很好。”她回答,“再没有夜半醒来过,白日里也安安静静的。她好像也不再认识我了。”
谢陌慢慢地道:“好。”俄而,他又惨笑出声,“好啊,好!”
第47章 王侯家(二)
黑沉沉的刀鞘,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在刀柄上轻轻一按, 刀身就弹出来寸许, 刹那间闪现出青色的夺目光芒, 然而也只是刹那——立刻就又被藏入了鞘中。
谢随握紧了刀, 感觉到这把刀的重量,就仿佛感觉到了自己人生的重量。
也不知念念那边甩脱了跟踪没有,他心中挂念着,便头也不回地掠过了那红莲黯淡的庭园。
然而在经过最末那座佛堂时, 他的脚步却还是顿了一下。
香炉上的重重博山, 仍有不绝的烟雾缭绕着盘旋上升。佛前的香,气味浓郁得就好像另一个世界, 就好像那青黑的瓦顶、精雕的门扇、庄重的陈设,其实全都不属于这座延陵侯府一般。
谢随站在廊下,听见主堂中传来低低的念经声。
十五年来,这可能是他第一次听见母亲的声音。
其实记忆早就应该模糊了的——
母亲曾经是如何养育他、教导他,如何牵着他从蹒跚学步到年少成名, 在他离家的时候, 母亲尚还只是个优雅的美妇人,鬓边甚至不见一缕白发;但现在, 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却已是那么地苍老,苍老得好像已换了个人一般。
他真的, 已经离开家、离开母亲, 太久、太久了啊。
“我昔所造诸恶业, 皆由无始贪嗔痴, 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母亲在念的,是一段《华严经》。反反复复,只是这一段。
谢随听了片刻,终于是转身离去,一个纵跃,便消失于夜色之中。
念经声止住了。
妇人衰老的目光一寸寸地、竭力地挪动,挪到门外,却只看见一庭萧瑟的秋风。
片刻过后,一身软缎衣裳的沈秋帘出现在那庭院,手中捧着一碗汤药。
“娘,该吃药了。”她柔声唤着,提着裙摆走入来。
妇人的目光又慢慢地收了回去,仿佛委顿落地的繁花。
沈秋帘在她身旁坐下,轻轻为她扶着药碗,看着她将那浓黑而发甜的药汁一滴不剩地全饮尽了,才柔柔地笑道:“娘亲辛苦了,今日也早些休息吧。”
妇人低着头,却开了口:“季子……今日回来了吗?”
沈秋帘眼神一颤,旋即强笑道:“大哥今日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