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匪(54)
男人们推杯换盏,秦念微微皱眉,只管吃自己的饭。吃完了,她便自站起,到船头去吹冷风。
天边是入秋的疏星,几缕淡白的云遮住了浅青的钩月,又被夜风浅浅地撩动。身后的风帆在哗啦啦作响,今晚确实是天公作美,顺流而下,没有遇上任何风浪。
秦念记得自己来岛的路上,只跟着高千秋那一叶小小的乌篷船,几乎是从浪头里面滚出来的……高千秋固然是艺高人胆大,但他也有稳不住船的时候,那时候,是她将刀架在他脖子上,逼着他不能掉头。
那时候,因为她觉得一切都是高千秋的错,所以她对他根本不假辞色。
然而活着的时候恩怨千般,待人真的死去了,才发觉之前所纠缠不解的,全都是不值一提的东西。
高千秋只是想救小鬟而已,正如她只是想救谢随而已。
不知何时,谢随端着酒杯,走到了她的身边来,跟她一起抬头看着夜空。
她回头,看见一桌子人都已经散去,桌上空剩着残羹冷炙。谢随开口道:“真是好久没喝这么痛快了。”
秦念道:“你的伤口,能喝酒吗?”
“啊呀我忘啦!”谢随夸张地拍了拍脑袋,旋即又笑起来,“喝的时候,管不了那么多。”
秦念抿了抿唇。“待上了岸,有何打算?”
谢随理所当然地道:“去少林寺啊。”
秦念转头,男人正很开心似地眺望着远方,眼里是山川和月亮的影子,在黑暗中跃动着微芒。
“你弟弟都派人来接你了,你以为他会放过你?”秦念道。
“我反而觉得奇怪,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将我们扔进长江里。”谢随笑道。
秦念不说话了。
谢随的笑容在无人见处,也渐渐地静了下去。
“谢陌跟赵老大他们说,他担心自己的哥哥,让他们过来照拂一下。”谢随迎着风,话音淡淡,“谢陌这个人啊,最可怕的就是,他总是能平平静静地说出弥天大谎来。
“赵老大他们喝得很开心,因为他们相信,等这船一靠了岸,谢陌就会兑现承诺,给他们黄金五十两,够他们一辈子再也不用打鱼运货。”
“但谢陌自然不会兑现承诺的,是不是?”秦念动了动嘴唇,“他曾经也是这样,欺骗了高千秋的。”
谢随笑了笑,“他们说这船要在延陵靠岸,谢陌正在岸边等着。但我还想去少林寺的,我既不想死,也不想拉着旁人跟我一起死。”
秦念又重复了一遍:“你有何打算?”
第45章 暖香惹梦(三)
小时候,风餐露宿, 也曾看过很多次夜空中的星星。
那时候心无挂碍, 秦念小小的个头依偎在大哥哥的怀抱里, 指着天上的星星一个接一个好奇地问他。谢随哪里看得清楚那许多, 于是就信口胡诌:这边是牵牛星啦,那边是织女星啦,中间有一条是银河啦……怎么你没有看见银河?就是那里,那条发光的带子呀!怎么你还是没有看见?那是你的眼神太不好啦, 你若是跟着大哥哥多练练武功, 就能看见银河啦!
今晚夜色晴好,秦念抬起头, 在淡月微云之外,好像还真的看见了那一道银河。
“哎,”她忽然道,“是不是快到七夕了?”
“是啊。”谢随懒懒地回答,一边往舱室走去, “你还不休息么?好好休息才能练好武功, 练好武功才能看见牛郎织女和银河……”
“你还记得?”秦念转过身,见谢随将要走远, 连忙跟了上去,“哎哎你说清楚, 你知不知道我当时傻兮兮地相信了很多年, 以为自己看不见银河就是因为武功不够好?”
谢随笑起来, 一把揽过她的肩膀将她推进了舱室, 又关上了门。
“没奈何,这个世界上只有念念会相信我啦。”房中只有一星烛火,映着男人笑盈盈的眼睛。
秦念被他这话一堵,说不出别的,只有撅起了嘴。
这豪华的舱室里不仅有一张雕花大床,还临窗摆着软榻方几,谢随今晚总算不用再睡地板了。
秦念倒也不再折腾他,自己乖乖地去了里间的床上。不仅是因为眼下情形凶险,而且也是因为……
他已经说了要娶她,而她也已经答应了。
这样的时候,她反而对两人同处一室感到了胆怯,甚至还将帘帷拉得严实了一些。
立刻她便听见花厅中传来一声轻笑。
***
船行到第三日上,终于快要靠岸了。
黎明的微光照入底舱,睡得沉沉的赵老大做了个美梦。
他梦见那个衣冠楚楚的贵公子、延陵侯谢陌,给了他和手下们每人黄金五十两,那箱子一打开,金灿灿的光芒立刻就晃瞎了他们的眼。然后他拿着这五十两黄金,在老家盖了楼,买了田,还给儿子安排上了婚事,给女儿风风光光地嫁了出去……
突然他感觉到什么异样。
似乎是船在动……不对,不是船在动,是他自己在动。
他睁开了眼睛,却见到密密麻麻的网格。
他的手脚都被绑缚成一团动弹不得,而他整个人——
他整个人竟然被装进了自己的渔网里!
其他人呢?赵老大连忙环视四周,却见到自己的五六个手下也都和自己一样,全身被麻绳捆成了粽子包在渔网里!
眼前忽然一暗,是一个人立在了舱门口,看了看他们,又转头对外面的人说了几句话。
“谢公子,谢公子!”赵老大连忙大喊,“这是怎么回事?!”
谢随的脸容在黎明的光晕中渐渐地清晰了。他回过头,对着赵老大轻轻地笑了笑,“多谢老大一路相送,我们已经靠岸,这便要下船了。”
“下船?!”赵老大骇道,“这是到哪里了?”
谢随好像也很为难的样子,“这个嘛我也不知道……”说着他走进来,伸手拉起渔网就将赵老大沿着地面往外拖,直到拖出了舱门,赵老大还未看见门口站着的那个女子,自己就先骨碌碌沿着放下的木板滚了下去——
一直滚到了岸上!
谢随如法炮制,将其他的几人也都扔了出来,而后在舱中鼓捣了一会,出来对秦念拍拍手道:“就这样,听天由命吧。”
岸上的赵老大瞪大了眼睛,看见那两人从船头一跃而下,身姿轻盈地落在了自己的身边。
他已发现这四周根本不是码头,谢随只是将船上木板随便地搭在了所谓的岸上,便将他们给推了下来。现在那大船上已没有人了,木板又撤去,那船便随着风,又飘飘荡荡地往江心漂去……
“谢公子,这是怎么回事啊!”赵老大好像看见自己的五十两黄金就在眼前飞掉了,一时撕心裂肺,挣揣不停。
“不要乱动!”秦念已将手按在了刀柄上,被谢随抬手拦下。他走到赵老大面前来,俯下身,认真地道:“赵老大,这世上,绝不会有一趟差事能赚上五十两黄金这样的美事的。”
他看起来好像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赵老大瞪着他道:“延陵侯说的话,难道还能是放屁?不让我相信延陵侯,难道还让我相信你、你这个、你这个把我们绑起来赶下船的人?!”
“你不相信我,也是自然的。”谢随通情达理地笑道,“此地离延陵已经不远,我劝你先去探看一下延陵码头上是何情状,可不要把性命都赌在延陵侯的一句话上。”
赵老大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谢随拿小刀在渔网上轻轻一挑,赵老大还来不及看清他的手法,已顿觉身上轻松。立刻身边的手下们也被解开束缚,咿咿呀呀地哀叫起来。
赵老大被谢随唬得有些怕了,但又实在不甘心那五十两黄金,抬头还想再问他,却只见日上林梢,哪里还有那一男一女的身影?
***
林中的枫叶微红,日光一照,浅浅如漾着柔软的水色。地上已积了薄薄一层早逝的落叶,偶尔被风吹过,便如蝶衣一般翩然飞动。
“还以为你有什么锦囊妙计,”秦念转了转眼珠,“原来是这样的蠢办法。”
“蠢办法最管用。”谢随的脚步踩在落叶上,发出轻微的脆响,他抬起头看了看天,“似是又要下雨了——一场秋雨一场寒啊。”
秦念想了想,道:“你那把刀,是不是就在延陵侯府?”
谢随笑道:“真是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