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匪(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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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答案来得太过容易,令秦念下意识地怀疑。
“我如何知道你不是骗我?”她冷冷地道。
沈秋帘微微睁大了那一双妙目,“你如何知道?你不必知道。说起来,这个问题,你根本没有资格问出口,不是吗?”
秦念只觉无法理解,“但你是延陵侯的夫人,你为什么要帮我?”
沈秋帘凝望着池对岸的少女,在近午的烈日之下,少女一身暗色劲装,身躯笔直地站立,目光锐利地反射出日光。她看起来是那么笃定,那么坚持,但这只是因为她很多事情都尚未懂得,所以她才会不停地追问那些为什么。
沈秋帘听说过,这个少女,是由谢随抚养长大的。沈秋帘很羡慕她,羡慕她因为遇见了谢随,所以拥有了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生。
但是沈秋帘当然也不会告诉她。
她只是好笑一般掩住了嘴,“我若说是因为我喜欢谢季子,你信不信呀?”
秦念没有笑。
她与谢随最不同的一点便是,她不像谢随那样可以对一切世事都发笑。
她盯着沈秋帘,好像一定要在对方的笑容中盯出一个窟窿,末了,才道:“你没见过他,所以就算喜欢他也不要紧。”
沈秋帘的笑止住了。
她僵了片刻,才道:“你说什么呢,我同侯爷,现在也过得很好。”
秦念看了她一眼。这一眼让沈秋帘明白过来,其实对方根本就不在乎她和谢陌过得好不好。
所以她所补充的这一句,也就好像是一种自我安慰的自言自语。
秦念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对沈秋帘一抱拳,行了个江湖人的礼,“多谢夫人,来日再会。”
说完,她已纵身离去,刹那消失在重重花木之后。
“你没见过他,所以就算喜欢他也不要紧。”
盛夏的风日底下,沈秋帘却仍然在咀嚼着这句话,很久、很久,竟觉得喉头发涩,难以下咽。
第38章 执热(三)
从吹金断玉阁通往极乐岛的密道早已被秦念自己毁了,现在要去极乐岛, 唯一的法子便是坐船。
高千秋渔夫出身, 此事又须保密, 便自找来一艘轻便的乌篷小船, 与秦念两人径往风浪上行去了。初时船行甚稳,但到午后,阴云再次往头顶密密地压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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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要下雨啰!”
隔着重重叠叠的木板、条条道道的锁链,谢随好像听见外面有人这样大声说着。
头顶是一扇天窗, 浑浊的日光从铁栅格之间透进来, 投射在他身周的水波里。他想望一眼那窗外,脖颈却被枷住而无法仰头, 所以他只能盯着这水面。
鲜红的水蛇在水中迅捷地游动着,而水上的光线渐渐地暗淡了,似乎确实是阴天了。
有人走到铁栏外来,上下打量他半晌,才徐徐地道:“谢小侯, 我知你嘴硬, 但你也须知道,皇上他也并不心软。”
这人的声音尖细, 每句话的末尾都拖长了语调,听得人心头腻烦。
谢随没有看他, 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
“你现在还笑得出来, 是因为你以为皇上还和过去五年一样, 终究舍不得杀你。”那人下巴净白无须, 圆脸上生就一双三角眼,此刻正轻慢地眯起,“但你想想,皇上登基已多少年了,就算从你口中套不出什么玩意儿,也照样可以坐得稳稳的,根本不必再管你的死活了是不是?倒是你,为了保命,最好还是多说几句话。”
他一边说着,身旁的人一边缓缓地转动了机括。几条锈迹斑斑的粗重锁链从水中一分分披离而出,从谢随的肩胛穿至锁骨的那两根细长的金针,就由这些锁链一分分地往上吊了起来。
谢随的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又一滴滴落入水中。水波扩散开去,水流往复回旋,越来越暗的牢室中,最终只剩下这绝望般回荡的水声。
余太监渐渐地皱起了眉。
他这辈子在深宫之中,已经审过了无数个犯人,硬气的他不是没见过,多是些武林中的练家子,比如龟派气功,可以绝脉闭气,又比如金钟罩、铁布衫,可以令全身刚硬如铁,遇上这样的人,余太监就只能另想它法。可是谢小侯这样的,他却没有见过。
眼前的男人他明明是痛的,痛得汗如雨下,每一次将铁链绞紧,还能清除听见他的抽气声。可是他偏偏还是什么都不说,旁人是越痛越昏沉,而他却是越痛越清明。
终于,那双桃花眼微微地上挑,看定了余太监。
余太监藏在袖中的手竟有些发抖。
谢随望了他许久,忽然嘴角一弯,竟是笑了一下。
“你还笑?!”余太监蓦然大怒,立刻一摆手,“绞!再给我绞!”
蛰伏水下的铁链忽然从水中拖过,掀起好一阵水波。谢随再也笑不出来了,但他却因铁链的拉拽而得以扬起了头。
天窗之外,黑云千里,有雨滴落了下来,滴在他的额头上,滑过他高挺的鼻梁,落入他唇际。
微咸,如泪。
其实他哪里是个真硬气的人呢?他,延陵谢季子这一生,明明也没有做过几件硬气的事。
他也不可能不怕痛,他只是一个凡人而已,还是一个经过五年禁锢之后、武功已半废的凡人。
余太监冷冷地望着那边,冷冷地道:“谢随,你是个聪明人,该仔细想想,就为了那个野丫头变成这样,到底值不值得。”
谢随仔仔细细听完了他的话,而后,他淋在雨中,轻轻地笑了,“我之蜜糖,彼之砒-霜。”
这是他对余太监说出口的第一句话。
也是最后一句话。
余太监眉头一拧正要反驳,张开的口中却蓦然吐出一口鲜血。
他愕然低下头,却见一把弯刀已刺入自己腰际,此刻,正像割肉一样,一寸一寸、一寸一寸在身体内里割过他的骨头。
然后他眼看着那弯刀的刃尖轻轻地转了一下——
迎着雨光,那弯刀显现出千百种璀璨光色。
“让你也尝一尝,被利刃绞过是什么滋味。”身后传来一个女子冷酷的声音。
余太监再也说不出什么了,他已经死掉的身躯,却还没来得及倒下去。
谢随却好像被那个声音惊了一跳,锁链一时作响,水波也一圈圈荡漾开去。
秦念拔出弯刀,在鞋底一下下擦干净了,然后才抬起头,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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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是一座巨大的、方方正正的铁牢笼。
四面与天顶的栅栏,全都用镔铁铸成,而下部却是深陷水中的。
雨势渐渐密集,直从那天窗上瓢泼下来,雨花四溅水中,将谢随身周都腾起朦朦胧胧的水雾。
从那水雾之中,延伸出四条碗口粗的锁链,锁链的一端扣死在铁笼的四角,而另一端,正将谢随的半身都从水中拉起!
那四条碗口粗的锁链中间,却是悬着两根细长的金针。
那两根金针,分别穿过了谢随的两边肩膀,然而却连一点血丝也未见,只见翻卷起来的发白的皮肉,和那道隐隐的黑气。
隔着一段距离,秦念看不清谢随的表情。他长发披散,衣衫褴褛,雨水从天际泼将下来,将他的鬓发俱一缕缕贴在苍白的脸上。那已生出浅色胡青的嘴角,似乎已全然没有了笑意。
旁边的活人只剩下那个操作机括的矮个子。他见秦念并未看向这边,自己便小心翼翼地往外挪动脚步,一步,两步……
“唰”地一声,弯刀飞出,将那人以扭曲的姿势钉在了墙上!
而秦念甚至没有回头。
在她的身后,是一路的尸体,一路的鲜血,但她已经不必要再回头。
她又上前了一步。
脚边半步远便是那浑浊的深潭了。潭水色泽暗淡,在天光下却泛出诡异的浅红色,时而水波轻掠,竟是水下有虫蛇游过……
“你……”谢随似乎开口了,然而却只有一阵脆弱的气流,“你来了。”
他似乎是想笑的,却已没有力气。
秦念咬了咬牙,将脚一踢余太监的尸身,脚尖勾起来那尸身背后的一串钥匙,双手捧着便往锁孔里插。
然而连方才杀人时都稳定如磐的手,此刻却似抓不稳这钥匙,不停地发颤。
谢随不再说话,只是微微抬起眼凝望着她,薄唇抿成了一条线。
“呲啦”一声,锁终于打开,铁牢门缓缓上升。
牢门一开,水中那些鲜红的小蛇顿时争先恐后地蠕动了出来,抢上干燥的地面,往那些尸身上流血的伤口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