畅春园东路的澹宁居是玄烨理政、选馆和引见之所。
屋外下起了零星细雨,只是因为这个畅春园不比紫禁城,是玄烨按自己的心思一手建起来的,如今站在窗前看着窗外雨打芭蕉,发出沙沙沙的声音,一片心平气和。
他刚批了余国柱递上来的折子,湖广总督蔡毓荣隐藏吴三桂孙女为妾,又匿取逆财。想起吴三桂的可恶,他原是在折子上恶狠狠地用朱砂判斩立决,现在静下来倒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了。吴三桂已经是死了的人,和他还计较些什么。他是死了,可自己仍旧活着,“仁政,仁政”地喊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收服了那些汉人臣子的心,断不能因为吴三桂孙女之事落人口舌。如此想了想,他又把处斩改为鞭一百,枷号三月,籍没,心中仍不解恨,依旧又株连了其家,并其子发黑龙江。
这几个字一时写得酣畅淋漓,像是要把他心中的郁闷一扫而光。与罗刹国的雅克萨之战刚刚结束,西北的准噶尔就又有些蠢蠢欲动了,天底下那么多的事总不让人太平。蒙古的土谢图汗、车臣汗及济农背地里不知往老祖宗那里传了多少话,还不是想逼着自己出兵。可是他们只顾着自己,哪里能想到自己的难处呢?从三藩之乱开始,台湾便跟着捣乱,他马不停蹄地派人去攻克了台湾,西北、东北便接二连三地开始乱起来,一刻也不得消停。每年国家的赋税就只有那么一点儿,自己定下永不加赋的规矩,逢旱涝灾害,还要免赋拨粮赈灾,幸亏自己盯得紧,不然国库年年都要吃亏空。这一次为了造园子的事,御史们接二连三地上折子,殊不知为了不扰民,他已经停了四川采木,连堆山都是土阜平冈,不敢用珍贵湖石。
“启禀皇上,直隶巡抚于成龙于大人殿外求见。”李德全进来禀报道。
这个直隶巡抚于成龙并不是康熙二十四年死去的那位素有“天下第一廉吏”之称的于成龙,而是比他小二十一岁的于成龙,又称小于成龙。他亦是一位清官,在老于成龙手下还曾做过知州,得到过老于成龙的保举,如今因政绩升任直隶巡抚,正是当年老于成龙坐过的位子。
玄烨道了一声传,便见一个小太监领着浑身湿透了的于成龙走了进来。
他在御案前跪下,又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方才起身。玄烨见他脸上、衣襟上全往下滴着水,又赶快让人拧了热帕子给他擦脸,又叫人赐座。
“这里不比在宫中,规矩大。于爱卿坐下说话吧。”玄烨说道。
天子赐座,那是莫大的荣幸,举朝之中除去几个皇室贵胄、铁帽子王能在皇上面前有座位,其他人想都不敢想。于成龙听了玄烨此话却不敢坐下,反而啪的一声郑重其事地跪在地上,说道:“皇上圣明,今日臣有要事要向皇上启禀。请皇上屏退左右。”
玄烨见于成龙这样的表现,似乎并没有觉得吃惊,他淡淡地看了左右几眼,两边原本立着的太监立刻感觉如芒在背,心虚地低下了头。
“你说吧,这屋子里的人都是朕信得过的人。”他掷了手中的狼毫,看着于成龙说道。
玄烨顿了顿,并没有瞧那些黄门太监,只是冷冷道:“今日于大人和朕说的话若是有一个字漏出去,你们几个直接去慎刑司领死吧,也不必在朕跟前立着了。”
玄烨的话落在于成龙的耳朵里,明明事不关己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他咬了咬牙,从袖子里抽出藏得极严的奏章,异常恭敬地递到玄烨手中,几乎是强忍着颤抖的声音说道:“启禀皇上,微臣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今日要告的就是明珠明大人!他结党营私,贪赃枉法,独揽朝政,贪财纳贿,卖官鬻爵,打击异己。皇上,当今官已被明珠、余国柱卖完了!”于成龙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紧张,几乎是用哭音说完了后面的话。
康熙二十六年的明珠官居内阁十三年,掌仪天下之政,名噪一时,人皆以“相国”荣称,若说他是权势滔天也不为过啊!于成龙明白自己的奏本如今一上去,不杀明珠,便杀自己,绝不可能两全,唯今之举其实是险之又险啊。
他汗涔涔地说完,忍不住抬眼偷偷打量皇上的表情,却没想到玄烨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手里拿着他的奏折随意地翻阅着。于成龙一时摸不着头绪,心中像擂起了大鼓怦怦作响,死,他不怕,早在与汤斌、郭琇、徐乾学密谈除明之时,他就已经抱了必死之心,但求能把明珠这个大贪官拉下马来。
自从康熙十九年索额图离任,明珠广结党羽,把持朝政。满人则有尚书佛伦、葛思泰及其族侄侍郎傅腊塔、席珠等,汉人则以余国柱等人结为死党,寄以心腹。向时会议会推,皆佛伦、葛思泰等把持,一时在朝中气焰嚣张。每年糜费河银,大半分肥,所用河官,多出指授。只是死有轻如鸿毛,重如泰山之说。于成龙虽为清官却不愚忠,此番前来,也是和郭琇、徐乾学等商量好的。趁着李光地还乡探母,明珠在内阁之中无人能为其说话之际,于成龙就是要先来探一探皇上的口风,只是如今见皇上神情莫定、深不可测的样子,他一时心中惴惴不安,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硬着头皮把心中原先背好的稿子一股脑地说出来。
奏折打开又合上,听着于成龙滔滔不绝地诉说着明珠的罪证,玄烨脸上不露声色,心中却暗暗高兴,他等这份折子已经等了很久了。明珠在背后的所作所为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当于成龙说道“把持朝政,结党营私”之时,玄烨冷笑了一下,扔了奏折对李德全道:“高士奇在外面候着吗?传他进来。”
玄烨还在思索,便见高士奇已经疾步进来,磕了头恭恭敬敬地立在了一边。他斜眼偷偷看到于成龙浑身湿淋淋地跪在地上,一时脑子飞转,不知这个黑面神今天又参了谁的本子,和自己有没有关系。
玄烨像是没看到他进来一般,仍旧自顾自地拨弄着手边的茶盏,似乎没有瞧见高士奇惊疑不定的神色,只是如常道:“于爱卿,你再把刚才向朕奏的事情向高大人说一遍吧。”
于成龙正说得口干舌燥,好歹心惊胆战地背完了奏折,好不容易以为能歇一口气了,没料到皇上又是这样一声吩咐。他知道高士奇和明珠素来走得亲近,又得过明珠的好处,按照郭琇的意思,下个要参的就是他。于是于成龙更不知道皇上的葫芦里到底卖得是什么药,只是圣命难违,免不得又拣着要紧的重新讲了一遍。
高士奇站在一边,只听得他脊梁上冷汗直流,大气都不敢出。好不容易等于成龙催命符似的念完了,只急得他手足发冷,扑通一声跪下只是磕头道:“主子息怒,主子息怒。”
玄烨眸子一闪,紧抿的唇勾起一个冷淡的笑,悠然问道:“高爱卿,起来吧,朕还没问你话呢,你跪下做什么?”他像是猫捉老鼠,盯着高士奇看了半晌才问道,“于大人刚才所奏之事,你可知道啊?”
高士奇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在自己这个英明的主子面前容不得有半点儿糊弄,皇上如今敢拿这件事来问他,其实是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和明珠党撇清。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道:“皇上圣明,于大人所奏之事,微臣知道。凡内阁票拟,俱由明珠指使,轻重任意。百姓里头也有传要官问明相之说。”
高士奇还待再说,却见玄烨两道目光如利刃扎进眼中,吓得他匍匐于地收声不敢再言。
玄烨冷冷问道:“为何无人揭发?”
高士奇想了想,鼓足勇气道:“谁不怕死。”
玄烨忍住怒气,强笑道:“有我,他们势重于四辅臣乎?我欲除去,就除去了。有何可怕?”
高士奇说:“皇上做主有何不可!”
玄烨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忽然驻足盯着于成龙问道:“是徐乾学叫你来的吧?”
于成龙愣了一下,梗着脖子,倔强道:“不是,是臣自己要来的,徐大人并不知道微臣今日来参明珠大人的事。”
玄烨似乎释然地笑了一下,刚才脸上的阴沉之色一扫而空,仍旧极为儒雅地微笑着转头对高士奇道:“高爱卿,这件事朕就交给你和徐乾学去办吧。”又对于成龙道,“于爱卿先回去吧,黄河你还是得给朕看牢了,上次疏海口,浚下河水道的差事就办得很好。毕竟河运上的事才是你的本职,朝政你少掺和着。朕不会让你白跑一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