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贵人瑟瑟地起身,立在下面,声音虽柔,却字字掷地有声,“那日,梁公公来询问,在臣妾的宫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情,臣妾真是吓得不行了,只是害怕得哭,什么也说不出来。后来梁公公带着人走了,臣妾慢慢地平静下来,细细地回想才记起,其实那天臣妾见过一个小宫女从角门进来。皇上,臣妾自从被禁足,宫里就剩下那么几个人了,每一个人臣妾都是熟得不能再熟了,那个小宫女却面生,断不是臣妾宫里的人。那日臣妾因在后院佛堂诵经祝祷,并没有叫宫女跟着服侍,机缘巧合之下就这样让臣妾见着那个小宫女的样貌。说来也巧,那人臣妾原先就见过是端嫔姐姐宫里的人,也许是佛祖慈悲听到臣妾的祷祝了,要借臣妾的手将那个害人的东西抓出来,以报皇上对臣妾的恩典,还德姐姐和过世的六阿哥一个公道。”
她抬起头对上玄烨那双黑得深沉的眸子,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却听玄烨冷哼一声,“她早已不是嫔了,不必叫得这样亲切。”
平贵人见玄烨说得冷然,怯怯地打了一个寒战,不敢再言语。
梁九功在一旁接过话头继续禀道:“回皇上的话,平贵人那时还不知道董氏已经犯了事,所以差点儿就叫奴才给逃过去了。奴才听了平贵人的话,立刻就带人去了董氏所在的延洪殿,扣住了延洪殿里的宫女去给平贵人认,可是那人并不在其中。结果正是平贵人的一声‘端嫔姐姐’才让奴才记起来,董氏禁足的时候延洪殿里有几个粗使丫头被分配到了别处。还是佟主子下的令,说是董氏既然褫夺了封号,身边就不必留这么多的人了。所以奴才后来又从各宫找全了从延洪殿里过去的宫女,终于认出原来是良贵人宫中的人。”
梁九功顿了顿,微微抬头觑了一眼玄烨,见玄烨双眼幽暗中似有火苗簇簇而燃,几乎打着星火子就要着到自己身上来。他赶紧不再废话,直接进入正题,“那个宫女原先是矢口否认的,后来平贵人和她一对质就没话说了,全招了。原来她在延洪殿的时候有个把柄被一个叫青语的管事宫女拿住了。那个青语也是十分可恶,当时并没有发作,反而还替她掩饰。这一次青语那丫头求她帮忙,她一来感恩,二来也是忌惮,三来又不知事关重大,糊里糊涂就这样替人做了嫁衣。奴才已经命人去延洪殿里逮那个青语了,只是怕皇上见不着奴才要生气,所以赶快请了平贵人来见皇上,说明情况。如今董氏、青语还有那个帮着做事的宫女该怎么发落还请皇上示下。”
这边话音未落,李德全进来了,他知趣地跪在一边禀道:“皇上,延洪殿的人已经带到了。”话说到一半,他又有些迟疑,犹犹豫豫道,“不过,奴才到的时候董氏已经在延洪殿里自缢而亡了。皇上要不要现在见一见延洪殿里的那几个宫女?”
他说完望了一眼皇上,只觉得玄烨神情可怖,自己服侍皇上也有许多年了,竟然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表情。李德全飞快地低下头不敢说话,就听着宫外春寒料峭的穿堂风呼呼作响,乾清宫里却是一片寂静。
“太皇太后到,佟妃娘娘到!”乾清宫门外突然响起的声音生生打断了这森冷幽寂的气氛,转眼就看着太皇太后在佟贵妃的搀扶下拄着拐杖一步一颤地从门外走了进来。
玄烨听到皇祖母到了早就迎了下来,过来与佟贵妃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太皇太后在炕上坐了。
他对皇祖母素来十分敬重,而佟贵妃是自己的表妹,打理后宫又井井有条,因此在面上对她十分客气。如今见两人联袂郑重而来,知道必是什么要紧的事,她们两个都是耳报神极灵的人,若是知道了董氏自缢的事也丝毫不奇怪。只是他仍旧有些不悦,这边他才得了消息,皇祖母和佟贵妃就来了,自己身边定是安插了她们的人。只是玄烨又不敢责怪皇祖母,于是心中不免对佟贵妃生出些芥蒂。
玄烨面上仍是如常,见太皇太后只穿着一身家常的海青团寿宁纹袍,脸上也略显疲态,料定是走得急,心疼道:“皇祖母有什么事叫人来传一声就好了,何必这样巴巴地跑过来,孙儿哪件事不是依着您啊!”他转过头,对佟贵妃隐隐有些怒意,责备道,“赫弦怎么也不拦着?”
佟贵妃心中一酸,低了头只是不敢反驳,倒是太皇太后在一旁帮嘴道:“皇帝啊,你也别怪赫弦了。我要想去哪儿,便是你也拦不住,你没见赫弦这孩子自从管了后宫瘦了多少啊!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她牵过赫弦的手,笑着宽慰道,“皇帝啊,你没理过后宫不知道这打理后宫的苦,我看着她是受了多少的委屈都不肯对你明说啊,这一次来也是我硬拖上她的,你没有立后,赫弦就是代皇后,要过问后宫的事还有谁比她更合适的吗?”
玄烨被太皇太后一顿劈头盖脸的数落,只好讪讪地苦笑道:“原是孙子错了,皇祖母教训得是。”
太皇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温言道:“我知道皇帝是有分寸的人,延洪殿的事皇帝自己拿主意就好,只不过后宫声誉兹事体大,皇上要考虑清楚啊!”
玄烨轻轻咬了咬牙,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云淡风轻地道:“既然这样,孙儿也没什么意见,一切都交给佟妃去办吧。只是赫弦记着,朕要给德妃、祚儿还有自己一个交代!”
佟贵妃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吱声。
玄烨有些不耐烦她,于是便厌恶地挥了挥手道:“都跪安吧,朕送皇祖母回去。梁九功你也下去准备吧。”
原本一场狂风暴雨就这样消弭于无形,梁九功及李德全诸人暗暗松了一口气。佟贵妃的脸上仍是瞧不出什么,她恭敬地跪了安,带了人出去,只是从平贵人身边走过时脸上露出些许狐疑。而平贵人见佟贵妃望向自己则是一脸的恭顺,可是谁也不知她恭顺之下的表情却又是另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见众人都出去了,太皇太后的脸上渐渐绷紧,望着佟贵妃离去的背影,冷冷道:“玄烨啊,你刚才不该这样指责佟妃的。你别忘记她背后还有一个佟半朝的,现在明珠和索额图都不能依靠,你自己挑上来的那几个要不是太嫩就是投给了明、索二人,都不济事。便是恼她,也不该如此直接,更何况她这次做的也没有错,的确是为皇上着想啊!”
玄烨冷笑了一声,“她跑到皇祖母那里嚼舌头根子还嚼上瘾了?上一次南巡的事,朕就没和她计较,结果您看惹出多大的事来,这次朕再不警告她,下次还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幺蛾子来呢!朝廷上的事,孙儿自己有主意,佟妃影响不了佟佳氏一家,他们的命在朕手里攥着呢!”
太皇太后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随意又叹了一口气,脸上也不觉黯淡下来,“祚儿这个孩子可惜了,那么多的重孙子里,他和他额娘一样都是乖巧、识大体的人。皇帝,你自己也要节哀啊!这几天我瞧着德妃也不是太好,迟早是要憋出一场大病来的,她那么个通透的人,终究也看不开这关。你若有空便去劝解劝解她,终究还是个痴儿啊!”
玄烨郑重地点了点头,“孙儿知道。皇祖母,孙儿的事又让您操心了。”
太皇太后平和而慈爱地笑了笑,那双饱经沧桑、充满的智慧的双眼中难得透出几分温暖的真情,她摩擦着玄烨的手,“傻孩子,我不关心你还关心谁啊?”她的手是温暖而干燥的,带着些老年人特有的粗糙,轻轻地在玄烨的手上拂过,只觉得一股暖流涌到心田,似乎把尔虞我诈都抛在了脑后,就听见太皇太后如水的声音悠悠地在耳边流过,仿佛是在回忆久远的往昔。
“我失去了我的丈夫、儿子,你没了你的阿玛、额娘。从那以后,长生天就把你和我孤苦伶仃地绑在了一起,我们祖孙俩虽然是这世上富有四海的人,可也是这世上最孤单的人啊!这些权利、财富换不回我的丈夫、儿子,也换不回你的阿玛、额娘,甚至连你的儿子都保不住。这个位子是全天下坐得最辛苦的位子,但是你一定要好好坐下去啊!皇祖母知道你辛苦、委屈,但是这个天下是你的祖宗们流了多少血,拼了多少头颅才打下来的,你一定要坐稳了。祖宗基业不可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