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明月照宋城(56)
翠娘转过身,示意那个拎着大食盒的婆子快走,然后也跟着婆子的身后,急急地走了。
嫤娘和茜娘看着她们仓皇逃走的模样,陷入了沉思。
茜娘道:“我认得那个婆子……祖翁身边有个文妈妈,一直照管着祖父的衣食住行……可前些天文妈妈新出世的小孙子有些不好,就向祖翁告了几天假;文妈妈不在的时候,就是厨房的王妈妈照管祖翁的吃食,那个婆子,就是王妈妈的表姐,听说夫家姓杜。”
嫤娘听了,猜测道:“难道说,翠娘接近祖翁的仆佣,是为了亲近祖翁么?”
茜娘沉吟道:“难道她现在终于想通了?没有靠山……去那儿不是寸步难行的!你说她成天见的讨人嫌做什么呢!但凡她聪明一些,知道自己的父母靠不住,要么就好好地讨老安人的欢心……那也是好的……”
可嫤娘却总觉得有些不妥。
“三姐姐,祖翁向来不喜我们这些小娘子,倒是对家里的兄弟们十分爱重……你说说,就算她想找靠山,为什么放着老安人不去亲近,反而要去亲近本就不看中小娘子的祖翁呢?”嫤娘反问道。
茜娘也十分不解。
想了半日,茜娘胡乱猜道:“难道是……她觉得祖翁的字画能卖钱?若是服侍得祖翁高兴,只须赏她几副墨宝,就足够换成银钱给她做嫁妆了?或者是……三老爷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只惧怕祖翁一个……她讨好了祖翁,三老爷再不敢随便卖她?”
嫤娘想想,觉得也有些道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嫤娘叹道,“……其实那日大姐姐归宁,她跑来哭诉的时候说三老爷要卖她去给衰翁做妾的时候,我只差一点儿就要应下了……其实,就算不动用我娘库房里的东西,我也有这些年攒下来的几百两银子私房,就是全给她,也不算什么。谁知道她又如数家珍似的把我房里的东西说了出来!你说她总盯着别人的东西做什么!”
茜娘也很反感,说道:“就是!还说我最是节俭……既知都是我省吃俭用添置的东西,也亏她这样劳心劳力地惦记着……我就不相信了,难道她自己一点儿私房也没攒下?”
这时,茜娘的使女来报,说二夫人的车架已经回来了,很快就能回院子了。
茜娘道:“……那我不叨扰你了。母亲才从外头回来,这秋老虎的天气,恐怕身上也累着,我还是过去侍候她吧,等得了闲我再来和你一处做针线。”
嫤娘点了点头,目送茜娘离去。
回到了橘香院,夏大夫人刚刚才从前院回来。
因屋里太热,母女俩索性就把午饭摆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一边吃饭一边说着话。
嫤娘就问:“娘,祖翁的病怎么样了?”
夏大夫人愁道:“……今儿倒捱了云华道长一顿骂!只说我们这些子孙不肖,总是在你祖翁病情将好之时添乱,明明快好了,又惹他生气犯了病……如此反反复复,要是再折腾下去,就是大罗金仙也治不了你祖翁了……”
嫤娘默默地吃了几口面汤,不说话了。
夏大夫人大约是被云华道长给骂急了,又心忧祖翁的病情,不免唠叨了起来:“……三房就没有个消停的时候!上一回,不是说三老爷的债主上门来闹,说三老爷不还钱,就让翠娘去做妾吗?今儿我才知道……我说呢,怎么这事儿突然就被压下去了!原来啊……三老爷伙同你祖翁屋里的下人,把你祖翁书房里的字画偷了个干净!拿出去全卖了……”
嫤娘吃了一惊!
祖翁的字画可值千金呢!
而且祖翁此人颇有几分风骨,平时既不愿意过问经济,也不愿意将自己的字画流露出去;因此虽是十分沉迷于写字作画,却总将得意之作全部都小心地封存上了。
也不知三老爷到底偷运了多少字画出去……
若只是一两幅,那应该还好;可母亲却说……祖翁的书房里的字画被偷了个干净???
这岂不是要了祖翁的命!
夏大夫人忧心忡忡地说道:“云华道长这次又下了一剂猛药,就和第一次的那样……不过,剂量大了好些,还说……好是不好,就看这一次了。我瞅着那药,恐怕也是狼虎之剂,若是你祖父能挺过来,那自然是好的;怕就怕……”
嫤娘顿时担起心来。
夏大夫人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炊饼,继续说道:“云华道长和老安人说了,你祖翁跟前得随时有人,且一切食物须完全按照道长的方子来,忌茶,忌酒,忌荤腥,忌辛辣香料……老安人本想让我去服侍你祖翁的,奈何这几日我脸上又犯了榆花癣……所以云华道长不让我去,最后让你二叔父去照料你祖翁几日……”
说到这儿,夏大夫人想了想,又交代女儿道:“从明儿起,你就搬到老安人的小佛堂里去住上七日,好好替你祖翁诵经祈福……”
嫤娘连忙应了一声。
第五十二章殇
话说祖翁病情恶化,家人忧心如焚,嫤娘便沐浴焚香,素衣斋髻的去了老安人的小佛堂里。她每日只食一餐清茶素面,然后就是认认真真地誊抄经书,又捏了佛珠敲着木鱼,一遍一遍虔诚无比地诵着地藏经。
好不容易捱到了第六天的夜里,老安人却急急地命刘妈妈过来请了嫤娘出关,速去前院祖翁那里…
嫤娘的一颗心儿顿时狂跳了起来!
可偏偏她这几日在斋诫,这一惊之下,她体虚腿软地连路也走不动;最后还是刘妈妈和小红把嫤娘给架过去了!
刚一走进祖翁的院子,嫤娘就看到院子里乌鸦鸦地站满了人,可大伙儿却都直挺挺地站着,表情麻木肃然,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嫤娘的两条腿就完全不听使唤了。
而老安人和夏大夫人,夏二夫人身边的得力仆妇们正按排序站着,还有人不时地抬高了手,悄悄地用袖口抹着眼泪。
看了这一幕,嫤娘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突然间,正屋里传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嫤娘一滞。
此时唯有二叔和两位堂兄弟不在院子里,而这哭声,像极了堂弟夏承皓……
难道说,祖翁他……
嫤娘张大了嘴,嚅嚅地喊了一声,“……祖翁?”
没人理她。
刘妈妈和小红架着她,也怔怔地看向正屋的方向。
嫤娘脑子一空,晕了过去。
恍惚间,她只觉得人中一痛,勉强睁开眼,却是吴妈妈在掐自己的人中。
“好了好了,五娘子总算是醒了!”吴妈妈含泪说道。
夏大夫人红肿着一双桃子眼,凑了过来,哽咽着对嫤娘说道:“……我的儿,你祖翁,他,他已经去了!”
嫤娘的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
夏大夫人泣道:“我晓得,我晓得你心里也不好受。可祖翁是尊长,你再撑一会儿罢,不管怎么样也先去拜别了他!”
嫤娘木木地点了点头。
她挣扎着坐起身,在小红和吴妈妈的搀扶下,慢慢地挪到了祖翁的内室。
发须皆白,形如槁木的干瘦老人静静地躺在,毫无生气。
嫤娘含泪唤道:“祖翁?祖翁……祖翁醒来!”
可老人却躺在一动也不动。
嫤娘忍不住就想起了在自己幼时,祖翁也曾将自己抱在膝上坐着,手把手地教她写字画画……
她自幼没有父亲,是以在心中,也曾经很羡慕别的小娘子总将“我爹爹”这三字挂在嘴边;但她也并非十分遗憾,因为在她心中,祖翁曾经替代过父亲的职责,不但教导她写字画画儿,也在听她念唱童谣时,被她逗得开怀大笑过。
可是,可是……
祖翁他,他去世了!
嫤娘脑子一空,又晕了过去。
当嫤娘再一次幽幽醒转的时候,家中已经是一片哀哀戚泣的声音,就连夏大夫人也已经卸尽了钗环,穿了一身青衣,还披上了白麻孝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