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有无人问津的美丽(57)
不,为什么要拉走她,不,她不走,她要到周也身边去。
她要到周也身边去。
被这个重量压制,致音实在没法动了。她终于放弃了挣扎,慢慢转回头。
母亲满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伸长了双臂,紧紧抱住了她。
致音迟钝了一秒,讷讷地看着她,说:“妈妈,你怎么在这里……”
吴念慈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她不敢抱得太重,怕碰到她的伤口,她只能不停的哭,一边哭一边喊致音的名字。
致音想伸手帮母亲擦眼泪,但她的手已经没法抬起来了,她说:“妈妈,别哭。”
妈妈,别哭。
爸爸跟别的女人私奔的那年,吴念慈哭得天昏地暗,年级尚幼的致音走到她跟前,像个小大人一样,抱住她的头,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后脑勺,说:
“妈妈,别哭。”
一个女生,在该任性的年纪里懂事,就像是一个女生在不该恋爱的年纪里遇上了这一生最惊艳她的人一样。
在错的时间,做了对的事,和在对的时间做了错的事,结局都一样,令人惋惜。
致音在吴念慈怀里,她想起什么,低低地哀求:“妈妈,你帮我救救周也,周也跟我一起出车祸了。”
吴念慈看着空荡荡的地面,和地面上积起的一层染了红的白水雾,这里除了致音一个人受伤,别无他人。
哪里有周也。
就像陆修远说的,压根没有周也。
致音还在坚持求她,“妈妈,救救周也。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但是我求求你,一定要救活他。一定要救活他……”
吴念慈就怕她听不见似的,大声吼着,“好。妈妈答应你,妈妈一定救活他,一定救活他。你别动了,也不要再说话了,乖乖的,救护车马上就来了。”
吴念慈哽咽着,说,“致音,别担心,救护车马上就来救你和周也了。马上……”
第47章 —47—
致音听见母亲在她耳边不停地召唤她,要她不要睡过去。她勉力眨了眨眼睛,看向斜对面的城市大厦上的流动广告牌,正在播放着一则宣传海报。
海报上的内容是在庆祝一位叫做辛祁的新人原创歌手,在携带他的个人首张原创专辑正式出道一周后,实体专辑销量迅速占据各个榜单的实时第一的排行,并破了内地实体专辑首周销量七万五千张的记录,成为新晋最瞩目的流行歌手。
致音觉得浑身困倦无力,她感觉四周的世界慢慢陷入一片漆黑。
她看见了一个李念的女孩,那女孩有一头漂亮的天然卷发,一双黑亮的瞳孔远远看着就能感觉到她是个多么心思缜密、情绪敏感的人,
她看见了张勋,那个阳光开朗的大男孩,那个总是欲言又止地偷看自己的男生。她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他那副黑色细边框的方形眼镜。
但是一瞬之间,她又看见了几个女混混,她们把她拖进了洗手间,把她按在水龙头下用冷水冲她的脸,她们扒她的衣服,拍她的□□,她们打她,拿针扎她……
不。她不记得了。她早就不记得了这些了。这些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她是个记性很差的人,她和周也一样,是个记性很差的人,根本记不住这些人和这些事情的。这些她早就不记得了。
致音感觉自己仿佛是一片深蓝水域上,唯一的一艘破了帆的小船,漫无目的地,孤单寂寥地随波浮沉,跌宕起伏。
直到有一天,周也出现了!
周也也像是一艘常年失修的帆船,在暗波汹涌的深海上,单枪匹马,孤帆勇进。
她温顺,他不羁;她中庸,他极端;她理性,他疯狂。她是现实主义,他是理想主义;他拥有着所有她没有却梦寐以求的一切。他能给平庸宁静的生活带来所有波澜壮阔的跌宕起伏。
“周也……”
“周也……”
所有围观过来的人,都看见,看见一个年纪轻轻的女生,浑身是伤,鲜血淋漓,她身体始终朝着某个空荡荡的方向,不停地呼唤着一个叫周也的名字。
……
手术室外。
吴念慈双手纠在一起,出神地看着触目惊心的“手术中”三个红字。
陆修远拿了一件外套,递给吴念慈,说,“伯母,你外套换一件吧,身上这件都湿了,等会感冒就不好了。”
吴念慈两眼放空,跟没听见一样。
“伯母,致音需要你。”
吴念慈怔了怔,抓过外套给自己换上,一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都是我的错。”
“伯母……”
“都是我的错。”她眼睛里无声地划出两行眼泪。
“伯母,你别这么说……”
吴念慈看着玻璃窗上密密麻麻挂满的雨珠,想起今年国庆节致音回家后发生的一件事。
当时她正在做中秋晚饭,致音在帮她择菜。
致音半路去接了个电话,当时没有手机铃声她也没有怀疑,以为致音是手机静音了才没铃声的。致音接电话的时候,可能一开始手机通话声设置的有些响,她听见致音的手机号里传出——
“对不起,您拨的手机号码为空号……”
她当时没有放在心上,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现在想想,也许根本就不是她听错了。
很可能……
很可能是致音在幻听。
再往回想想,上一回她来青州,致音寝室里其实就住了三个人,有一个空床位,寝室里根本没有一个叫梁昕玥的姑娘,可致音有一回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却说这个空床位在这个学期住了个叫梁昕玥的女生,她和她玩得很好。
可是这个叫梁昕玥的姑娘,陆修远也没见到,她也没见到。
所以,是不是……
是不是这个叫梁昕玥的姑娘根本也是致音的幻觉呢?
再往回想想,任何闭着眼就能看见的画面,都会在后知后觉时,发现自己已经错得多么离谱。
自从那一年致音出事之后,她就对致音越管越严,恨不得把她的吃喝拉撒全部二十四小时监控,恨不得把她余生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安排妥当。
她实在太怕了,怕致音抑郁,怕致音出事。她不想致音出人头地,只想她能健健康康地过一个平凡人的人生。能够好好的嫁人生子,平平淡淡地走完这一生。
她的致音太优秀了,优秀得太容易遭人嫉妒了。她宁可她不要那么优秀,她只要她平安快乐。
人在巨大的痛苦和创伤面前,所有的反应都是会迟钝和滞后的,但是这种反应的后遗症可怕到之后的任何一个瞬间,稍微看见一点与那个痛苦和创伤相关的东西,浑身每个汗毛都会战栗起来。
也许正是她这样的十年怕井绳,才把致音逼得越来越紧,最后把她推入了无法挽回的深渊。
陆修远幽幽地想起,致音说起母亲的时候,总是一副无奈又心疼的表情。
也许正是因为致音太在乎她母亲的感受,太想让她的母亲不要担心,所以一次又一次地逼迫自己,让自己独自承受她单薄的灵魂还承受不起的一切。
说到底,还是因为她太懂得了。太懂事了,所以当母亲只有一百块的时候,她绝对不会像其他任性的女生一样还要求妈妈买一个九十九块的洋娃娃给自己;所以当母亲生病的时候,她绝不会为了自己的前途而抛下生病的母亲;所以当母亲为她的未来殚精竭虑的时候,她会按照母亲给她安排的每一步扎扎实实地走下去。
她懂事,乖巧,温顺。
她默默把所有伤痛和恶意一一打包,收进行李,然后拖着这些沉重的负累,踽踽独行。
她走过荆棘,路过荒野,途径沙漠,一路寻找绿洲。
直到她遇到周也。
就像即将面临干涸的山涧小溪遇上了海涛汹涌。
精神科医生出了会诊结果,请吴念慈去办公室。吴念慈带着陆修远一块过去了。
主治医生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医生,眉头干净,他面前的电脑上,还在播放致音出交通事故的监控录像。
胡英渡指了指边上的椅子,简单地说:“吴女士,请坐。”
医生翻了翻致音的病历,问:“是患者的母亲?”
“诶。”
医生:“我们初步诊断,患者应该患有感知觉障碍和认知功能障碍。”
“感知觉障碍还有什么?”
“感知觉障碍,也就是患者可能出现幻听、幻觉等主要表现,认知功能障碍,就是说患者在信息、记忆的处理上有认知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