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灰(37)
钟霜心口猛然一跳,嗓子眼被顶上了一股后怕的激流。
她掐了掐掌心肉用力的嵌了进去,声线都有点哑,说:“怎么回事?”
何光新看着钟霜,眼神微动,嗓子保持着平淡:“他大学没上就是因为涉嫌杀了自己的高中舍友,那会儿他是考高中专,毕业可以分配有房子。”
他们走到了外边,废掉的小沟被绿油油的浮萍填平了,上头一丝流动都没有,荒死了很久。
钟霜觉得自己就像匍匐在上面屈曲的一颗小虾米。
随波逐流,知难而退。
她从来不知道,一直在桂花那儿知道的是,叔公是自己放弃了大学不读。
那会儿高中专也好,大家也叫它,读大学。
“好了,”何光新也不大想谈太多何禅祖的事,叹口气,抬眼看了看天空,指尖捏着硬币。
正面人,反面花,略显的粗粝的指腹摩挲着硬币表面。
应该是正面。
4-3
他弹一下硬币盖在手里,侧了头看向钟霜,说:“正面走左,反面走右。”
钟霜点头,微微张了小嘴:“那我走吧。”
“先看。”说着,掀了硬币,反面朝上。
花朵繁复,银银涟涟。
钟霜深吸一口气,眼睑扬上,“我往右边走。”
何光新“嗯”了一声,“你小心点,天色一暗就直接回来。我五点四十和你汇合。”
“好的。”钟霜手一紧一握,看着眼,又阖了上手心眼把硬币遮住了。
她觉得这一切变得很荒唐,好可笑,打从一开始她被带上来山里正件事便偏离轨道。
钟霜不阻止,没人拦着,不可预料的事情像极了历史车轮下滚滚而来的雪球,源源不断地变了大。
自然凡身肉胎在历史进程里太微小,渺小的似是微不足道的尘埃,再低,也开不出花来。
钟霜略一思索,不再多想,想了也没用,一直往右边走着就是了。
黄昏下的乡道安静的连狗都不愿乱跑胡吠,吐着舌头,大狗睡觉。钟霜走过一不小心惊醒了主人家的大狗。
狗睁了黄晶晶的眼珠子,挣脱绳子一般乱撞乱吠,冲钟霜示威。钟霜走一步,黄狗高讴一声。她再走,狗不叫,她停下,狗用脑袋磕了磕地。
钟霜便索性停脚站住了,转过身,看着狗,一样黄通通暗莹莹的眼,对上了视线。狗不知怎么的被这目光驯服了一般,温顺的闭上嘴。
这边都是人,除了人,被拴着的狗、待宰的牲畜,狗养几年就吃,养大了沾盐巴吃狗肉。
也许狗以为钟霜是同类,都要被吃,就静了下来。
“哎呀,我看是谁。”在门口好巧不巧的撞上了散步回来的主人婆婆。
钟霜赶巧地问婆婆,叫了一声,说:“见到我家大公没有?”
主人婆婆轻皱起眉头,不太清楚的摇了摇头,眉心皱起很深的印记。
钟霜看这样,知道婆婆也束手无策,答谢后继续顺着山沟走。
她走后,狗还看着她的背影,舌头磕的地面尘土飞扬,跋扈的散在了空气中,盖了厚厚的一层灰埃给这世间。婆婆站狗边儿上,搓了搓手,忽然想到了什么,大叫一声。
“待会儿——”中气十足。
钟霜回过头,婆婆手朝着旁边一点,落日下的大片大片连着的自耕自足农田后,婆婆说:“好像跟盲婆公在一块儿看打牌,你往那边走瞅瞅。”
钟霜点点头,道了谢再回头顺着婆婆的路走,路过的一家露天牌场有人给她指了路,她看着这些打牌的男人不可避免的在路上想起了何光新。
第一次见何光新在山下村子里的棋牌室,回想着朱大姐、英仙的脸竟是清清楚楚的,在白蝇蝇吊着绳子乱转糟坠冷灯之下,小脸们青一块、白一块,在记忆里被映的历历清晰。
奇怪的是在英仙对面何光新的影子她却觉了模模糊糊。他头顶就罩着灯,对头对脑的倒灌一样包上一脸的白,眼黑漆漆,特别亮,也许是这个原因。
钟霜想到这些清楚的、灰蒙蒙的不明了,微微的,笑开了口。她走过了一条小路,脚上踩着一具尸体,她一开始没注意,等脚过去了才反应过来那是一只尸体的手。
钟霜侧了头,蹲下把那具在丛林里藏着的身体拖,一把子拽出来。
瞎婆公已经死了,嘴唇有点青些许黑,斑斑点点。钟霜倒也是镇定,站起来往瞎婆公的脸上踩了一脚。
瞎婆公干尸硬挺挺,一点反应没有。
“阿霜……”跟旁蓦不然的出了一个声音,钟霜撩进丛林看,一棵树下坐着何显宗。
何显宗见着钟霜又吃惊又喜出望外,连连招了手,小声唤她:“阿霜……阿霜。”
钟霜过去,隔着半远不远的距离说:“大公,那人死了。”
“我知道。”何显宗老爷子安静地笑了笑,“瞎婆老男人。”
“他怎么了。”
“死了呗。”何老爷子抹了抹干巴巴的枯手,两只脚肿的冬瓜一样,摸一摸自己的脸,说:“都死了,一个吃糖噎死了,一个走着走着被绊死了。阿霜,你说世上怎么有这样巧的事?”
钟霜:“家里都急了,我们回去先。”
“不了,不了。”何老爷子挥挥手,“阿玉你过来,你过来我这边坐。”
钟霜没有很快回老爷子,左手边更深的树林,右手边灌木丛。天色越发的暗了,黑夜里捅了个窟窿流下了光映的老爷子脸一明一闪。
“我去叫小叔他们。”钟霜犹豫着开口,哑了声音扭头想走。
“阿玉,阿玉丫头……”老爷子用力的甩了手掌,肩膀都耸了起来,过电一样的抽搐着:“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
钟霜没理,一口气的跑到了外边再转回头,顿住了步子。
老爷子太激动了,手一直按着心脏,歇着一口气提不上来,喘息的厉害,溺水要死的人挣扎似的,倒像是个心脏病患者而非肾衰。
老爷子掏出了手机,使劲按使劲按,也没有电,气的他用力扔在地上摔碎。
手机丢到了乱草堆里,凌凌乱乱,老爷子力道小的无足轻重让手机断一断成两截。
老爷子吃何禅祖摘来的车前草吃到脚肿脸肿,说那玩意能治好,他就不去买山下医院两盒一千多块的进口贵药,老爷子痉挛在地上打滚背上全是草屑浮灰。声音惊飞了树上扑翅腾飞的小鸟儿,鸟抖一抖翅膀,无所事事地飞走了,落下的叶子轻飘飘绿油油晃在了钟霜的脑袋上落着。
有了幺瘪三这个前车之鉴,怎么钟霜也不贸然前进,待在一边儿瞧着,落了叶子她摘下,也不急脚跑离。
“大公……”何老爷子静了下来后,钟霜小声地叫。
老爷子侧卧在地上,身子弓成了干瘪的虾状。
四周静悄悄好似是墓地,这一条路本就通向山上,过年过节放炮燃竹给祖先拜祭司空见惯。
钟霜扫扫地上一片叶,侧身过了圆墩墩石柱探眼进去,看着老爷子,张开嘴轻声对何老爷子说着:“何显宗,我去找你儿子来救你,你撑一下……”
还没说完,一阵鸟声鸣响而过,风动叶落,混杂着钟霜蒙蒙混混的低声低语:“你可千万撑一下,撑到我找人来前你就死透。”
她转身就走,也没什么好多说,心中雀跃之情随着人死而升起,全然没了第一次见何处杰那般捅死的惊慌失措模样。下了山路她拐到晚上快六点了回何家门口同何光新碰头。
“找到了吗?”何光新说。
“没有。”钟霜一阵轻轻的摇头,“问了几个人都只见过,可没找着,现在怎么办?”
何光新:“怎么办?凉拌。我去问了我妈寺庙的主持大师。”
黄昏有些许凉意,钟霜抱起了胳膊,闻言追紧着低声问:“怎么样?”
“一群混子吹空调,一下午半步没出门。”何光新说了一半电话响了,他看也没看的接起,对方是何禅祖,他一小时前三言两语的把事情交代了何禅祖报警。
“发现大哥的尸体了。”电话里何禅祖的声音听着挺累的,一句话呼吸悠长缓慢:“已经死了。”
钟霜在旁边都听到了,即便早就知道事实了,这一瞬间还是抬了眉毛看看何光新的神色。何光新不动地方,听了淡淡的应一声,握着电话,甚至衣服下的手臂都没使一点劲,仿佛对方死了一个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无关紧要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