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灰(33)
“原来如此。”钟霜点了点,说:“那有凤婶婶现在去哪儿了?”
讲大白话她亦觉得人与人最好健康依伴健康人。身心上无论是哪一方有些障碍,对方都会痛不欲生。
她哪会说出来,心诚心灵都不说,牙关闭得紧紧。
何光新抬眼说:“约莫又见我妈去了。”
这地儿台阶上铺满了青苔,黑蝇蝇的光寂清。
静一会,何光新说:“你在想什么。”
钟霜:“我想下山。”
话深思熟虑而出,无人好似她这般直白光脱。
一出口,何光新就配合极了的侧了目,心随着风一样跳的很快。
“你叔公还在强迫你吗?”
钟霜看他,不管是不是,都说:“我想下山……”
何老爷子回来后,家中事情更衰,衰到越显得繁忙。
吃完饭钟霜喂小猪吃剩料,猪圈子里“嗷嗷嗷”“吭哧吭哧”的一片响。
圈子里又臭又湿,散发着乌七八糟呕吐的味道。
钟霜来前敢都不敢想有一天能看着小猪仔们这么熟练的倒满了食料,人吃人食,猪吃人食,最后人吃猪。
“吃吧,快快长大。”钟霜隔着圈子低声,“做猪好过做人,你们一世不长,下一世可快点投胎。别投胎当人,当花、当草。”
母猪公猪她分不清,也不似接生婆非掰开人腿验公母。
她想下山,却不知道下了山何处可去,心里穿一个窟窿。
风一吹满心“哗哗然”凉意。
若是二十年前,做个女工还挺好,现在大家都读书,钟霜趴着看日落,想:我也好想读书。
养父说有出息的人不读书,赚大钱,让读书人都在自己手底下打工。好威风好志满踌躇,这般凛凛她不去想。
“你大哥是什么?是肾衰。”外边隐隐的传出了说话声,隔着一道门是别人家农田,钟霜听出来了。
门缝漏一条隙,黄昏的光水一样的在门条缝后流淌横溢。
叔婆桂花和叔公何禅祖四脚一个屋檐下,站一块儿,肩挨着肩聊天。
“咱们这山上哪有医院?透析两种方案你大哥都不要。他想做什么?”
钟霜侧耳听,桂花的声音透着无处可宣的气闷,又哑又锐。
黄昏静静的绽放,光彩夺目,任它顾影自怜的来了又去。
“你也说了山上没医院。”这是何禅祖压低了调的声音,“大哥不想麻烦我们就不治了。”
“这哪是不麻烦,是纯属添乱。”桂花嗓门一提,“我这么多年一直想说了,你大哥何德何能,吃你的穿你的用我们的让我伺候,还拿自己当老大。”
何禅祖听的皱了眉:“说话别这么刻薄。”
桂花饭都要吐,说:“你是觉着你大哥的风流人生很潇洒,你也想当吧,甩手掌柜是容易,怎么不给我考虑考虑。”
来了山上后没听过两夫妻闹这么大架,地都要裂开了。
钟霜看着地面,猪圈外干草边,地纹铺着一道又一道。
“你声音轻点。”
“你最城里人了。我们农村户口啊,配不上。”桂花说。“我真搞不懂你怎么想的。”
何禅祖:“跟你说了,以前我读书都是我大哥……”
猪崽子食到不知谁拉的大便,欢快的啃起来,没过一会儿四处乱撞。
门外边桂花一顿,声音渐微:“是谁在偷听?”
随着何禅祖开了门进来:“我来看看。”
钟霜抱起桶赶紧就往一边儿闪,快的让人看不清衣角。
这些猪崽子未必就比人过的差,一
一大桶饲料,伴着人食一块儿搅拌淹进。
吃的比人多,活的命又短,又不似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吃过就死,岂不是一等美差。
钟霜抱着桶溜了走,小鱼儿都没她这样身手矫健灵活敏捷。
到了外边空空弄堂,没人了,她才停下歇一口气。
前厨房里拉了水管“滋”一下往桶上对头对脑的浇。
何禅祖远远的从猪圈那边走来,说:“钟霜,你看见你花姐了吗?”
家里所有人都叫她阿霜,连一个何老爷子都跟着叫阿霜、阿霜,唯独何禅祖没有,一如从前叫钟霜。
“没。”钟霜摇摇头,又轻声:“叔公,大公那要送饭吗?”
何禅祖看了眼日头,“再等等吧,他睡醒了吃。”
钟霜扭了头,岔开何禅祖的眼神,误打误撞的何光新的破烂车刚好就在外边。
不一会儿功夫何光新下车来,看见两个人都在弄堂,顿一顿,看向钟霜说:“钱郎中家怎么走,我又忘了。”
一小段路程被何光新走的像徒步赤脚走锁道,格外漫长。
钟霜记不起来哪一天开始何光新就忽然经常来这里了。
她看了眼何禅祖,说:“叔公,那我带小叔过去。”
何禅祖表情略显的不太自然,比起侄子何光新的来,他脸上的每一块肉都有些颤巍巍似的不在正确位置。
“把阿辛也带去吧。”在何禅祖犹豫不决的当口,桂花从后头抱了小孩子下来。
她嘴里前一秒还在叨唠花姐这人消哪儿去了,后一秒下来了见此情此景,当即不假思索将阿辛抱下来。
何禅祖松了口气,点点头,应着声说:“对,阿辛最近经常高烧,让钱郎中看看。”
“阿辛,去,到阿妈的怀里。”桂花顺势将孩子递给了钟霜。
钟霜现在已经熟练自如的掌握了抱小孩的心领意得,一路抱一路摇,逗得阿辛咧嘴大笑,手指吮在嘴边直流口水。
上了车,何光新嫌口水味臭,抽了好几张餐巾纸塞给了钟霜,说:“给他擦擦,别落我车里。”
钟霜按捺一下心情,擦着阿辛的嘴角,平复了一波又一波,拉一拉阿辛的小胖手点着何光新,“这是谁呀,阿辛,还认得吗?”
阿辛睁着大大的眼看何光新,一阵对视。
何光新默然无声地笑了笑,“他不认识我。”
钟霜拉起阿辛的手,教他:“叫小叔呀,小叔。”
阿辛吮手指头吃的津津有味。
何光新打发动机,钟霜系前安全带,阿辛本来好端端坐着她腿上却忽然的往旁边倾。
亏的何光新动作快,没给这小东西抢去了方向盘。
“叔叔的疑心病很重。”何光新转了眼看见后挡风玻璃外一直站着的何禅祖。
钟霜当没听见,哑巴似的闭着嘴一声不吭。
她拉回来阿辛的胖乎乎手,被人四肢并用的缠到身体上。
“你什么时候跟他这么亲了?”何光新看了一眼。
“花姐这两天忙了点,就由我来带了。”钟霜垂眼看着前面,“小孩子最容易哄。”
单纯到谁对他好一点就开开心心到拿亲妈待。
何光新“嗯”了一声,打着方向盘往一个山口转,他右向行驶,绕过了农田与山路。
这不是往钱郎中药铺的路,地上灰尘四起。
何光新也没问钟霜要怎么走,他稍过了一会儿,才说:“我要回去复学了。”
钟霜眼睛也不抬:“挺好的。”
坐垫下的皮革还是夏天产,第一次坐钟霜屁股没肉,硌得生疼。
3-10
这一路她好多了,丰满、圆润,连衣服都撑得起来。
何光新打开了音乐,调了最低,有多低到多低。
“你呢?”
钟霜:“我也不知道。”
他俩年龄差不多大,男的二十一,女的十九,再过一年二十二,二十。
何光新看着她:“不想回去吗?”
“回哪里?”
“你养父家。”
钟霜又摇头,轻声:“不让我回的,何况……”指甲抠进了肉里,说:“幺瘪三也死了。”
那晚上清明,想起来恍若昨天,又恍若隔世。那一晚何光新也在,在田里拿了她掉在地上的发坠。
一条道走来乡间黄昏的山村好多好多人,聚在一起,男女老少织女耕男上老下小。
风吹进来有点凉快,钟霜看着外面。
何光新招回了她的神,说:“如果你能下山,你打算去哪?”
“不知道。”钟霜回了脸。“可能打一份工。”
“报警吗。”
座下猛然一阵摇,钟霜视线打晃,不经然的握住了勒自己胸部紧紧的副座安全带。
她张嘴:“报警?”
何光新:“你报警的话,我就不能带你下山了。”
说的真是好直白……脸上的风都似乎更凉了,兜着钟霜的脸“哗哗”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