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灰(3)
正是稻谷丰收的季节,天高气爽,男人们一口气把死人担子从村口搬到了村西里面。
钟霜坐的椅子被划啦的一下放了倒,她往边儿一跳,比谁都快的扶起了木凳子。
来不及拿进去钟霜直接紧在后面追了进。
四个扛尸体的男人“一”“二“三”做马步似的稳稳实实的扎进了地里,把担子放下。
屋子里的邻屋婆婆哄着阿辛,听见声响出来一看。
她帮忙晾晒在何处杰稻地里的稻谷溅了开给何处杰的尸体让道,邻屋婆婆不敢抱着阿辛最近,心下有了数,可腿上直打鼓。
男人们抹一下汗,转头见了邻屋婆婆说:“赶紧收尸吧,刚死,还没发僵。
邻屋婆婆捂紧了阿辛的脑袋,不让阿辛看,心重的沉铅。
“是谁?”
“还能有谁,”男人说,“知会了家里人就来收吧,一定死了。”
邻屋婆婆听了俨然一尊大佛,僵住不动,她怎么也想不通,早上出门还完完整整的何处杰到了中午就竟少了一条命。
她一步三个颤,打从脑袋里直凉到后脚跟。这四个收尸的男人见了,互相摇了摇头,准备出来,正是就见到钟霜从四人身边走去尸体旁边。
1-2
钟霜蹲下来,何处杰的脸浆糊似的干干的,有些白,像刷墙匠涂过以后的墙皮子一样的嘴唇干裂着,何处杰死了,胸口的一把匕首仍插在衣服里,红色沾遍了匕首边缘,其他地方没有太多乌七八糟的痕迹。
这边三个男人的汗顶着暗沉沉的乌云,一滴滴的落下。
他们眯眼看着钟霜把手指头沾一沾,一颗一颗的润过,手指都含湿了,按在何处杰燥裂的嘴唇上。
分明没有太阳,空气却闷的慌,男人们的汗一滴一滴的落在了地上。
钟霜揉了揉何处杰的胸口,说:“何大哥,你怎么了?”
“死了。”后头的男人说,“他死了,刀子捅死了,没多久。”
何处杰的眼睛紧紧的闭住了,视线向下看得到他沾了灰尘的裤头带子完完整整的阖着,隐隐约约的划了一道疤,从肚脐里露出来。
何处杰的肚脐上的确有道疤,钟霜昨天无意中见到的,像一道线。
邻屋婆婆张着干瘦起鳞的五指埋住阿辛的眼不让他看。
阿辛吵起来,发着高烧浑身滚烫滚烫,皮肉温度一节一节的上升。
邻屋婆婆哽咽了:“多苦的孩子,妈妈刚死,爸爸也死了。”
男人们扭头看了看这个会说不标准普通话的女人,四十五来岁,头发白的刷了浆一般饱经了风霜。
村子里的人都叫她婆婆,年龄小的叫大婆婆,年龄大的就叫她小婆婆,一声一声“婆婆”“婆婆”,生生的催老了这个四十三岁的女人。
邻屋婆婆抹一把脸,问这几个男人:“怎么死的?”
男人们说:“刀捅死的。”
何处杰胸口的一把刀明晃晃的硕人眼,邻屋婆婆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吗,她又不眼瞎。
“谁杀死的?”钟霜站起来,转头来问。这四个男人互相对望了一眼,其中一个摇摇头,说:“不知道,我们只是收尸的,谁死了,就收谁。”
男人们不会讲普通话,又是一口浓重口音的村话,钟霜一如既往的像听天书。
男人们看看钟霜,“你去找他的家人,来送葬。”
钟霜没吭声,她想不到自己来的第二天何处杰何大哥就死了,亡于非命,养父家大仙讲她是个扫把星的话一桩一桩的浮上心头。
“买棺材去李大爷家,”男人们转身走了,说:“李大爷家卖棺材本生意,这笔生意好。”
他们出了门发现有个小不点支棱在门口听墙根。
一看见男人们出来,小不点雀似的“哗”一声就往后展翅飞走了,躲到母亲的怀里。
男人们前脚出了斜坡,后脚邻屋婆婆跟着跑出来老远地望了他们回村口的身影。
邻屋婆婆抱着怀里的孩儿,宛如叹息着。
她一声一声的抚摸阿辛的身子骨。
钟霜在院子里呆蹲着好久,可无论如何怎么叫,何处杰都不答应,何处杰的生命像线一样断了开。
邻屋婆婆怀揣着阿辛又回来了,在庭院里站着哽了一嗓子,说:“只能等他家里人来了。”
钟霜抬起头,呆呆的:“哪儿?”
邻屋婆婆端了门口的椅子,放回到平地里,拿了一个盆子,拧干了毛巾水,银面盆叮哩哐啷。
她拿了根布条把“哇哇”哭的阿辛背在了身后。
听见钟霜的话,邻屋婆婆才叹息一声仰起颈子说:“也不好,他老子跟他关系不好。”
邻屋婆婆洗了毛巾,背上的阿辛还在闹腾的哭,婆婆哄着摇了两下甩了甩屁股,阿辛渐渐的止住了哭声,邻屋婆婆用指肚擦擦阿辛的脸蛋。
“也不对,”婆婆摇了两下头,兀自的说:“幸好给他们何家留下了根,否则何老子能跟幺瘪三拼老命。”
钟霜说:“是幺瘪三?”
婆婆又进了厨房看中药烧好了还是没烧好,关小火熬,慢慢的熬出汁,她忙进忙出的处理后事。
钟霜来帮忙,邻屋婆婆把毛巾给她,让钟霜帮何处杰洗脸,这是这里的风俗习惯,见了邻屋婆婆把何处杰豆荚一样分开的嘴唇上下一捏,阖了上。
钟霜往何处杰脸上抹,抹过一遍衣服上擦,解开扣子洗身子,遛过一圈水,水就变红了。
邻屋婆婆背着阿辛蹲下,“幺瘪三记挂着你,处杰抢了他的女人,他心里恨着。”
“我不是,”钟霜说,“他的女人。”
“管你肯不肯,他幺瘪三说你是他的女人,他就说是,小儿子当个村支书就霸道成这样了。”
邻屋婆婆进厨房又加了两次水,熬中药成浓汁,滤干了倒出来,灰不溜秋的一大碗。
邻屋婆婆解了阿辛的布条子,喂着一岁大的孩子“咕噜咕噜”的喝下去。
阿辛苦的大叫,婆婆使劲抽阿辛的嘴。
阿辛被打的嘴红脸肿,就乖了。
“看,还是得老办法。”婆婆把孩子抱过来,“大妹子,你试试。”
钟霜不想抽小孩子的嘴连连摇头拒绝了,婆婆也不为难,背起了阿辛在后背上一屁股坐下。
“大妹子,何家的人来了,你什么都不要说。”邻屋婆婆说,“他们要认你当媳妇,你不要去。”
钟霜默不作声的洗了一遍毛巾,觉得翁不干净,再第二遍,听见邻屋婆婆的话回转头看了看尸骨未寒的何处杰的尸体。
她张张嘴,说:“何大哥……就这么了么。”
“人死都死了。”邻屋婆婆说,“看狗咬狗了。”
“哦……”
“大妹子,你是哪儿的?”婆婆说,“哪里的天下父母心能狠到把女儿给卖了,幺瘪三都六十了。”
钟霜怔怔的,半晌说:“我也不知道。”
她一出生就在孤儿院,十二岁养父收容了她,十二岁到十六岁养父家的独生子,卧病在床钟家长子对收留过来给他冲灾解难的钟霜却很好,还说以后病好了,娶她当妻子。可是后来他死了,没有履行承诺。
钟霜很想说,你要是活着来娶我,我一定答应,她暗暗的眼睛想到了这点垂下去。
邻屋婆婆见钟霜不说话,也就不追问,背着阿辛到田地里干活去了,钟霜留在空落落的院地里守着何处杰的尸体。
从白天一转眼到傍晚,没有人来。
幺瘪三不来,何家的人也没影。
钟霜不知道自己之后去哪里,何大哥本来说好今天出去做完冬前最后一笔生意就带她出去镇上找父母,她没地方可去,即便知道父母的消息遥遥无期,她存个念想也好,让心里踏实点好好过日子。
现在何处杰死了,钟霜最后一根神经也衰弱的崩掉了。
她想不到以后怎么办,去哪里,还是找个镇上的工作。钟家长子好疼她,都不让她干一点活,钟霜想起来就觉得恍若昨天,她在床下打地铺睡觉,他半夜从床上起来把她抱到被窝里,第二天养父进来前又偷偷的放回去。
钟霜也以为自己会变成钟太太,可是说来说去,他病死了。
天边的火烧云渐渐的燃烧起来,与天边的霞紫染成一片。
没有人到院子里来,却是很多人围在方圆屋门窗子里偷偷看着这边,视线逡巡的鬼一样阴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