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遇在雨雾中消失不见,只剩一枚金丝眼镜掉落在舟板上。傅竹生颤巍巍地伸手去拾那枚眼镜,金丝眼镜却长成了金灿灿的龙树,最后化作一条金龙飞入了黑暗的幽冥。
傅阮有一个十分古老落后的随身录音机,他一直用了二十多年,录音机里只有一首歌,就是“唵嘛呢叭咪吽”。整首歌,只有这一句词,“唵嘛呢叭咪吽”。傅阮信佛教,不算多虔诚,但是信。在家里待着的时候,无论做点什么,他都喜欢开着录音机,放这首歌,“唵嘛呢叭咪吽”。
傅竹生就是在这片360°立体环屋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止的“唵嘛呢叭咪吽”中被催醒的。魂魄被从梦中唤醒,傅竹生吓得满头大汗,懵懂的大脑一时竟分不清脸上的是汗水雨水还是泪水。妈的,一定是被爸爸的录音机弄得,她才会做这样的噩梦。不行,在家里是待不下去了,傅竹生起来穿衣服准备出门。关门之前,她还撒气似的朝屋里人喊了一通,“唱唱唱唱什么唱,都是你,天天听天天听,我从小听到大听得耳朵都出茧子了。”
“砰!”大门被甩上的声音。
正在阅读一本超厚史书的傅阮从老花镜油花花的镜片中抬起头,眼中竟是茫然。“这丫头是怎么了,起床气这么大。”他嘀咕了一句。听这歌有什么不好?听这歌,祛病消灾,净化灵魂,多好。从小到大你一路顺风,平安健康,保不定就有这歌的功劳呢。
站在路边,傅竹生切身体会到了一把“越是着急越是打不到车”的烦躁。她从出门后就一直在打梅遇的电话,打到现在都没打通。傅竹生的心尚未从之前的梦境中出来,她觉得很不安。正在傅竹生已经开始拨市长热线准备投诉南京城出租车投放量过少的时候,一辆黄壳出租车姗姗迟来,且还有着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般的韵调。
钻进了车,傅竹生一秒钟也没耽误,“师傅,麻烦去秦淮·卡文顿大酒店,谢谢。”
而那师傅看起来是个典型的南京人了,小车开着,小话聊着,十分滋润。“卡文顿酒店啊,我知道那里,贵得很。小姑娘你有朋友住那里?那你这个朋友很有钱啊。男的女的?是不是男朋友?是男朋友吧,要不你不会那么急。怎么了,爸爸妈妈不同意?不会吧,你男朋友都那么有钱了……”
傅竹生把两张大红元从车后座放到前面副驾驶座上,“师傅麻烦别说了,快点,我找人,有急事。”
司机师傅瞄了一眼座位上的钱,淡定地把钱拈着塞进了口袋,然后一脚油门,飞起。
到了酒店,电话也没打通。傅竹生敲着梅遇的客宿房门,敲门声是毫无规律地慌乱,间或按几下门铃,“梅叔叔!梅叔叔你在吗?梅叔叔,我是傅竹生。你开门啊!”
哎,这样喊也不是办法,傅竹生又跑到了一楼前台套话。前台小姐跟她说,那个套房住着的客人还没有退房,所以她暂时不能入住。傅竹生听后,勉强松了口气,没退房,至少是没退房的。可为什么敲门没人开,打电话也打不通呢?傅竹生猜测了好几种可能,每一种都让她没法安心。正想着要不要报警,忽然后背被人轻拍了一下。傅竹生转过身,看到梅遇就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
梅遇看到傅竹生焦急的神情,道:“我是不是让你担心了?抱歉,手机突然死机打不开了,我拿到店里去修,路上花了点时间。”
心中一直堵着的一口气泄出去了,傅竹生钻进梅遇的怀里搂住他的腰,双手轻轻地贴着他的背,“梅叔叔,我今天做噩梦了。我梦到你要走了,你说你魂归无寂,不能一直陪着我。呃……你好像说的是,你会一直陪着我。我不记得了。梅叔叔,这只是一场梦对吗?”
听到傅竹生说的梦,梅遇眼中的光霎那间便黯了。一直没有动作的手臂此刻也有了动作。梅遇将傅竹生抱在怀里,声音中有不可察觉的颤栗,“竹生,这只是一场梦,不是真的。你看,我现在正好好地站在这里不是吗?”
梅遇松开傅竹生,他看到傅竹生流泪了,但是傅竹生自己却浑然不觉,她只是怔怔地望着梅遇,彼此的灵魂在那一刻是相融的,她的灵魂知道所有的一切,而她自己的意识却不知道。
揩去傅竹生脸上的泪,梅遇小心翼翼地说话,字与字之间的停顿都恰到好处地落在了六字真言的节奏上,“竹生,你不是说,要带我在南京玩吗?我们现在就去,好不好?”
“好。”傅竹生像被解除催眠了一般开口说话,眼中的光彩随即恢复。“梅叔叔,我带你去秦淮河吧,秦淮河两边还有夫子庙啊,乌衣巷啊,桃叶渡什么的,来南京旅游的人一般都会去那里看看。”
这个时候无论傅竹生说什么,梅遇都不会不答应。“走吧。你睡那么晚起来肯定还没吃饭,我们先去吃饭。”人间烟火,可以最大程度地防止傅竹生再度魂化。
傅竹生带着梅遇去吃了老鸭粉丝汤,南京特色。傅竹生这个人就是这样,不是一个会旅游的人,无论是西安上海甚至是她自己从小长大的南京,她带人去玩去吃的永远跟旅游网站上最热门的项目差不了多少。照她自己的话说,虽然旅游景点和当地特产商业化严重,但还是有尝试一下的必要的。
这家鸭血粉丝店,傅竹生不是经常来,但每逢路过都会来吃一次。记得她上一次吃,还是今年过年前。店里只有一个总是穿一身红的大姐,平日忙不过来,所以鸭血粉丝汤始终也只有一个选择,这么多年来只涨了一点价,傅竹生这次来还是20元一碗。老鸭粉丝汤的料很足,除了鸭血鸭胗和粉丝香菜外,还会多加一份溏心荷包蛋。其实有个蛋也没什么,就是看着很满足。
梅遇发现傅竹生最近养成了一个不好的习惯,就是这两天才养出来的,以前他没发现。那就是傅竹生吃饭的时候喜欢翻手机页面,虽然不是常常,但是有这种苗头就很不好,必须及时扼杀。
傅竹生也很好说话,并没有反抗,大概心里也明白这是个不好的习惯。更重要的,她还挺享受梅遇管着自己的。傅竹生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被人管习惯了。自己不喜欢动脑子,身边总有人管着自己,会比较安心。照薛兰台的话说就是,自私,懒惰,任性,不动脑,不负责,不上进。不过傅竹生总结了一下薛兰台说这话的心理,那就是两个字:嫉妒。
闻言,梅遇笑道:“你是不是老欺负家里人?”
这话怎么说的。傅竹生表示非常诛心,连表情都很浮夸,“梅叔,你看清楚,是他们欺负我。我可是家里的小可爱,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怎么可能欺负得了他们?你想想,我妈可是能拿刀杀鸡的,而我呢?手无缚鸡之力啊。梅叔叔你这样误会我,我很没面子的。”
听起来很有道理的样子,那好吧,作为赔礼道歉,梅遇带着傅竹生去了秦淮河,傅竹生自荐为向导。傅竹生已经忘了早上的梦了,所以现在的心情很好。也许以后她能想起这个梦来,也许永远不能。
眼前的秦淮河,再不是梦里的秦淮河。晴朗的天空下,秦淮河两岸人声鼎沸,游人如织,红色灯笼悬挂在餐饮店家窗前,高高地吊在河面上,远处的白色石桥形如卧龙,有小孩双手扒着桥栏踮脚张望,被年轻的父亲一把托起放在脖子上,小孩就在他爸爸脖子上张牙舞爪地笑,怪惹人讨厌的。
傅竹生嘴里在嘀咕,哼,小时候我爸爸也这样逗我玩过,有什么了不起的。
梅遇的智商很高,不过大概智商高的人就不太容易读懂傅竹生的心理吧。反正梅遇看了傅竹生一会儿,也没想明白为何她突然又瞪眼噘嘴了。
此时太阳已经西移得很厉害了,傅竹生拉着梅遇进了乌衣巷,一条古远的白墙巷子。傅竹生跟梅遇介绍这里的时候还背了一首刘禹锡的诗。“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王谢两家世族住在这里,这两支世族的人都喜欢穿乌衣以显示自己的地位尊崇,所以叫这个名字。”
其实也不用傅竹生介绍,梅遇自己看两边的介绍已经全看明白了。而且傅竹生之后“嗒嗒嗒嗒”地说了一大串,胡编乱造的成分太多。但是没办法,刚才吃饭的时候已经让她很没面子了,现在不能让傅竹生再没面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