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之间(44)
苏语那时,一直看着端措和让觉。
“我没有恐惧,”端措在判决结束后说,“我相信正义、民-主和自由。”
让觉说:“我会冷静面对,我不害怕,我没做错任何事。”
端措和让觉在判决都被带走,律师团派Laurance应对媒体,其他人都低调离开了。这一切的大幕仿佛在瞬间落下,唰得一下,烟尘四起,躁动过后,那个落满尘埃的舞台就被留在那个隐秘空间,无人勘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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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师团脱掉西装,摘下领带,每个人都像是刚经历大考的学生,带着所有情绪的一点点,坐在夜幕下的烧烤摊上,脚边散落着几个酒瓶。
这是马赛林的主意,他说最放松的地方就是能听见车声的路边摊,最放松的事情就是一瓶瓶肆意地喝酒。
Laurance嘴快,喝酒也快,第一个上头:“那些记者,怎么看到自己同事遭受这一切,还能不屈不挠心想挖出什么惊人密辛呢?我们放给他们的新闻还不够多吗,到头来喂饱了这些八卦记者,饿死了自己和当事人。”
Alexandar,马赛林和顾其言都知道他年轻气盛,由着他说。
“其实这个case注定就是这样的结局吧,怎么后来你们都不提了,弄得我都忘了。”Laurance把啤酒往嘴里罐,“我就是不明白,这么清楚的事情,怎么就只能这样呢。”
Alexandar拿自己的杯子和Laurance的一撞,酒液混合,彼此的脸也不那么清晰,和真相一样,和正义一样。他说:“你经历这种事还少吗,怎么还和第一次一样。”
经历的越多就越能接受吗,每次的苦痛都还依然鲜明,那种满怀期待之后的巨大失落,那种全力以赴之后的自我怀疑,每次拿到蔑视公平和自由的败诉判决的深深无力,并不会因为经历过就减少。它一点点积累,萌芽,生长,成为参天大树,戳入心脏深处。
“年轻人,你们要向我学习,来一地爱一地,我现在可喜欢缅甸了。”马赛林比他们略年长一些,故意摆出过来人的姿态,“难道这样的地方,你们不想多待一段时间吗?”
他们还可以上诉。提出上诉之后,如果法官认定下级法院违反了法律程序,就可以支持上诉。如果确实违反法律程序,则下级法院的判决将被撤销,两名记者可能因此被释放、减少刑期,或面临新的法律行动。
顾其言靠坐在椅背上,苏语照常双手挽着他的手臂,坐在他身边。苏语看向顾其言,他似乎感受到了,转过来也看着她,微微笑了一下,然后回答马赛林:“你难道觉得我们有选择吗?”说完,他又转过来看着苏语,表示我回答了。
是,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别无选择。已经形成的国际舆论不会一下子消失,他们也已经投入了很多的精力的资源,行走在沙漠的中央,回头是沉没成本的巨大浪费,向前又不知道绿洲在何方,这种两难局面,在座的所有人都只会做出一种选择,那就是继续向前。
“其言,你是真的绷的住。从走出法庭到现在,就你话最少。”马赛林说。
顾其言不与置评,喝了一口水。
“你看,甚至还只喝水。”Laurance看见补了一句,“我说,即便你早就有准备,也不至于这么冷静吧。”
“我只是没什么要说的。”顾其言轻描淡写了一句,仿佛刚才现在进行的讨论和他无关。
“他的性子是这样的。再说了,你想他对你说什么,要说的都在庭上说过了。”Alexandar知道顾其言的感受,可能有许多话在翻转,但是没有什么能够脱口而出。
“嗯,而且我现在很少喝酒,你们都知道的。”顾其言点头谢谢Alexandar,补充说。
Alexandar对Laurance和马塞林说:“你们也别喝太多了,明后天要处理的事可不会少。”
“我们是那么不专业的人吗?”
“你就这么看不起我们的酒量?”
三巡酒过,几个人都喝的差不多了,连苏语都喝了一些,除了顾其言,大家多少有有些因为酒精兴奋,也因为酒精放松下来。
“我们已经尽力了对吗?”苏语闪烁着大眼睛问顾其言。
他轻轻拨开苏语额前的发丝,说:“当然,我们非常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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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甸法院的判决引发了国际社会的巨大争议和担忧。
美国代表说:“这对每个在这里为推动媒体自由而奋斗的人来说是个悲哀。我认为,人们不禁要问,这个法庭程序是在增强或是削弱缅甸人民对他们司法制度的信心”。呼吁国际社会关注缅甸法治和司法的独立。
联合国说:“新闻自由对于所有人的和平、正义和人权至关重要。我们对今日法庭的决定感到失望”。
人权组织说:“这些令人愤慨的定罪表明,缅甸法院愿意扼杀那些报道军事暴行的人。” “这些判决标志着新闻自由的标准降至新低,以及政-府治下人权的恶化。”
端措和让觉供职的新闻社说:“今天对我们记者以及新闻自由来讲,都是悲哀的一天。”
新闻组织说:“我们认为这是对获得信息和媒体自由权利的镇压,对有抱负和正在构建一个法治、责任、自由和正义社会的所有缅甸人的压迫。”
律师团又连续在缅甸工作了几日,作为辩护律师接受了来自各方的消息和建议,Laurance还以个人身份发表了声明表达了对判决的失望和坚定辩护的决心。在商量好下一阶段工作之后,大家就各自回到常驻地了。
连他们自己也没有想到,一年之后,在经历了上诉被驳回,经历更多无可奈何的碰壁之后,端措和让觉最终得到保释。那时候,小男孩刚刚断奶,妈妈抱着他等到铁门的打开,父亲的归来。
但在那之前,在这一轮判决过后,那些新闻网络上漫天的报道和法庭上四起的硝烟,都已经被写在了过去,大家回到律所,翻开新的文件,投入到其他案件中去的时候,这些滚烫的情绪就都冷却了下来。除了端措和让觉,以及他们的家人之外,谁的生活和工作,都会继续,也都将继续。
第三十八章
38.
回到桐市之后,苏语的生活因为顾其言的工作而更加忙碌起来,她的名字也因为出现在了满风以及其他起诉状和相关文件中,而逐渐受到关注。
顾其言自然只能更加忙碌,赵博深交接过来几个满风接下的国内的案子,顾其言不想马上就彻底转移工作重心,在能够兼顾的时候也继续做国内的代理。“他们让我更有刚做律师的感觉,也让我更有永远做律师的感觉。”他说。
另一边苏语和他商量,宣布代理了几起国际案件,和他的专业和志趣都相近。如此,所有的事业安排看上去都井井有条而且充满前景。也是在此时,杜爽正式要求和顾其言谈谈。
顾其言没有正式约晚餐时间,或者下班的个人时间,反而选择在从法院出来之后,在回满风路上的一个咖啡馆见。他到的早,挑了个不显眼的位置坐下,从公文包里拿出文件看起来。
他刚来桐市的时候,经常来这里。他当时还保持着以为会亘古不变的欧洲作风,早餐,上午十点,午餐后,下午三点都要喝咖啡,这家的咖啡厅是少数咖啡质量过关,人不多,环境不吵,又方便的选择。来去的多了,老板和顾其言也相互熟识。直到这一年,才来的少了,但每次来,也还是会和老板聊上几句,只不过戒掉咖啡之后,话题就从又到了哪里产的咖啡豆变成了最近又弄到手了什么好茶。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杜爽的鞋跟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响声。她拉出对面的椅子坐下,随口点了一杯咖啡。
顾其言收起文件,调整了一下坐姿:“没事,是我通知你晚了。”
杜爽放下包,整理了一下因为匆忙赶来而有些凌乱的仪表。顾其言看在眼里,没有说话,给她准备的时间。他并没有把这次“谈谈”当做一次谈判又或者是谈心,大概率杜爽是要来和他争取最后一点可能性,然后摊出底牌,他要做的就是找一个合情合理也合规合矩的理由拒绝。其实反而他对于杜爽坚持了这么久才开口和他谈有些惊讶,他本以为在他回到满风的第二天,起码第二周这次谈话就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