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之间(32)

“我没事。”顾其言语气温柔，倒是像他在安慰苏语，“我只是不想沈雨日后后悔今天的决定。”

苏语听见顾其言在剖析自己，他在说一个他人，一个过去的他，一个陈旧的他，他把自己和盘托出，坦然而洒脱。苏语听懂了。生长在一个缺少温度的家庭里，顾其言要自己给自己提供更多的支撑，才能勉力维持。渐渐的，他习惯把精力花在高性价比的事上，比如学习，比如工作，也自然就疏远了人类感情。苏语可以轻易地理解沈雨的难处，她了解人类关系中的难解难分和相依相靠，她也还没有练就一身武力，让自己能够随时做出做理智的决定，她沉溺在情感里，感受着其中的美妙和折磨。这些，顾其言都做不到。

而人类关系就是如此，你要享受它的快乐就要交出自己的一部分作为交换，有些人交出了个性，有些人交出了自由，有些人交出了时间，有些人交出了自我。

第二十六章

26.

“人生万物，却并没有舟子可以渡人。”昨晚顾其言说。

越是了解了顾其言，苏语越能感觉他内心的强大。他必然有脆弱的时候，比如牵扯到母亲的时候，比如关乎到自己的时候，但是几乎在任何其他时候，他都坚定不移。他的盔甲就是对自己的信任，和与他人的距离。可是越是这样，苏语心中的酸楚就越加明显。

她很清楚，这是因为体会过，见过，感受过太多的人间悲剧，他才会选择淡漠的去对待人间。他的疏离，他的冷漠，甚至他的专业，都是来源于千帆过尽后留下的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除了自渡，他人都爱莫能助。”昨晚顾其言还说。

他希望沈雨坚持，因为法律武器是最公平有力的自渡之船，那么多走在摇摇欲坠独木桥上的人，都爬上了这条船渡过了绝望的河。而律师们，就是撑着桨的船夫，他们送来的人去往或闪耀着明亮的彼岸，或黑暗似无底洞的此岸，而他们其中的很多人，却永远都飘荡在这绝望的河上。

苏语看到他半夜起身去露台点了一支烟。那火星时明时暗，但都比他的心情明亮一些。不知道曾经有多少这样的茫茫深夜，有多少和顾其言一样的人都独自看着车流从疏到密，灯光从撤去，阳光铺来，然后转入另一个新的无望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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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去律所的时候，苏语满脑子还都是顾其言的事，而不是自己的案子。导致陈飞过来找她开会的时候，她心中默默反复谴责自己不够专业。

她匆匆带上文件，跑去会议室坐下。

赵博深敲了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就开始带领大家梳理进展，进行讨论。这个案子非常棘手，当事人是一个医生的儿子，毛亮，他父亲毛海是一名是当地一所医院的医生，因为拥有诊断资质，也是当地尘肺病诊断小组的成员。本来父亲的工作做得好好的，突然有一天有几名警察称需要他配合调查，然后就被羁押。给出的原因是“失职罪”。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被羁押了。第一次被羁押的罪名是“经济诈骗”。被诊断为尘肺病人的工人所在的煤矿举报了他们，”赵博深说，“认为医生把非尘肺病人诊断为尘肺病人以骗取社保基金和其他赔偿。这点大家都应该明白了。”

“医生们平时有自己的工作，只在需要读片的时候会聚在一起读片，然后独立作出判断，少数服从多数，进行比对，作出诊断。当时当事人认为医生在诊断过程中和病人没有直接联系，更谈不上有利益关系，不可能存在诈骗行为，后来包括毛海在内的四名医生被取保候审。”赵博深补充，“小程，你先来说一下你那边的调查情况。”

程小童提前加入了赵博深和陈飞这个组参与这个案子，做了一些背景调查。

“我们首先尝试接触了一下那些被诊断为尘肺病的病人们。他们都是当地矿场的矿工，矿场停产后，他们需要在原单位进行离职体检，完成退保手续，才能进入新单位，就是在那个时候查出的尘肺病。因为诊断过程复杂，时间长，因此在反复接触过程中，病人们都觉得毛海所在的医院专业性很高，对病人很公平。他们也明确表示和医生并不认识。”程小童说，“这很合理，因为矿场推诿，他们诊断过程经历了很多家医院，医生每天也接触很多病人，互相之间不认识才正常。”

“我和陈飞还具体了解了一下当事人那边的情况，除了赵老大说的那些，当事人还补充，第二次被羁押时，警方提供了一份鉴定书，认为在其参与诊断的550件病例中，仅仅有50例最终被确诊为尘肺病，差异率高达91%，这直接导致了高额社保基金的流失。”

说到这里，赵博深站起来，提高了一点音量说：“大家应该都看过案件简报了，这个就是问题的关键。91%的差异率确实很高，但是当事人的主张是，这个差异率的算法是不正确的，而且一定差异率的出现是合理的，并不存在失职。而明显，检方认为，这个差异率过高。”

不论是苏语，陈飞，程小童还是赵博深都明白，这个案子之所以难，就难在如何证明这个差异率合理，而且能够有证据说明在诊断过程中不存在失职。他们同样明白，找此证据的难度不仅仅在于证据本身。

他们分了几种情况讨论了一下，赵博深布置下接下来的工作安排，让苏语仔细查看各类卷宗，陈飞和程小童去负责获取一些专业上的支持，并且继续深入了解一下案情细节，至于其他方面，赵博深只能自己打通了。

赵博深从毕业开始就一直留在国内，去过大律所，办过大案子，专业过硬，实务和法理能力都很扎实，很快就自己出来做合伙人开律所。他非常熟悉和了解国内行业的现状，和各方面的难处以及技巧，和顾其言不同，他善于社交和沟通，这也是他能带领满风蓬勃发展的很重要的原因。

但是即便是赵博深，近些年很多时候，也感到疲惫和无力。

“陈飞，晚上和法院的朋友那个饭局具体地址和时间去确认一下。”赵博深走回自己办公室说，“上次那个代驾挺好的，你把他联系方式也给我吧。”

“好的，我马上去确认。最近饭局很多，要不要问问顾老大有没有时间，帮您分担一下？”陈飞试探性地问。

杜爽来之前，所有的饭局应酬都是陈飞来安排，赵博深也多次和他说过没有特殊情况不要让顾其言参加。一来顾其言胃不好，喝不得酒，二来他性情冷淡，也确实不喜欢这样的事情，但是顾其言自己，却经常因为知道这边不好推脱，或者其他原因，会主动接下一些应酬。

赵博深想了几秒钟，说：“不用了。这些事情还是我来吧。”

虽然不用应酬，但是顾其言那边也没有享受到和苏语的二人晚餐，尹俊寒大少爷热情邀请他和苏语一起吃饭。顾其言本来打算不理他，但是一问苏语，苏语却对尹俊寒挑的泰国餐厅很有兴趣，顾其言就答应了。

尹大少爷自然是早早订好位置，选择了一个隐蔽的卡座，甚至听说苏语喜欢，还提前亲自认真点好了单。三人一落座，菜很快就一道道上来。

尹俊寒给自己盛上一晚冬阴功汤，开始用八卦的语气说：“苏语你是不知道，看你们两现在的样子，做为其言发小的我，不知道有多欣慰。”

一说完，顾其言就投来一个冷峻的目光，但是尹俊寒愣是抗住了，硬着头皮继续说：“我第一次在开兰见到你和其言在一起，就觉得不一般，其言对待你的态度，那可是铁树开花，千年头一遭。我都从来没见过。”

“是特别凶特别坏吗？”苏语开玩笑说。

顾其言尹俊寒两个人立刻同时看着苏语说：“当然是特别温柔特别好。”

“不过小语第一次见你，可不见得有什么好印象。”顾其言随口斗一句嘴。

苏语记得那个晚上，尹俊寒坐下就开始不停喝酒，一心只想喝个酩酊大醉，强行把刚从德国回来的顾其言留在身边，向他诉说情感之苦。

“不重要不重要，我相信小语现在对我是有好印象的。”尹俊寒说，“对吧，小语？”

苏语忍不住转头和顾其言相视一笑，然后敷衍的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