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之间(31)
第二十五章
25.
当晚回到家,苏语已经睡着了。顾其言轻轻地走进房里,帮她掖好被子,在脸颊上亲了一下,坐在床边看了一会才慢慢走出来。
苏语在餐桌上留好了热水和小纸条,顾其言读过,折好收进书里。但是他并没有像苏语那样能安然入眠。
刚才和王雷建的通话,他目的明确,就是想知道自己母亲究竟在自己的职业选择上有没有在背后操控,而她又在这些问题上站在哪一方。顾其言不想和自己母亲站在对立面,但是也无法做到再像以前那样成为战友了。
“谭若她最近的案子是帮几个罗姆人争取经济难民的地位,你知道的,这可不容易。”王雷建说,“其他的我就不太清楚了。”
顾其言听过就心中有数。即便是母亲推动了这个机会,关键因素还是顾其言本人,目前欧洲的形势和他最近在国际舞台上的露面让他成为被挑选的对象。他端着苏语倒满的水,又站到了窗前,深夜的灯流并未停歇,犹如他心中的愁绪万般难解。
第二天一早,苏语给顾其言准备好早餐就早早出发去满风了,说是自己无缘无故逃了几天班,自然要早点回去赎罪。顾其言当然明白,她还是不好意思和顾老大同乘一车携手走入满风。
“沈雨想要庭下和解。”杜爽看见顾其言走进满风,就抱着材料跟过去,“她想要尽快安排。”
顾其言没有马上接话,自顾自走进办公室,又听杜爽讲了几句沈雨的理由,才开口说:“我早就猜到了会这样。”
是,他早就猜到会这样。他从一开始沈雨求他的眼泪中就看出来了,最终她和刘兴不会走上法庭。在意外中受伤越深的人,情感爆发越是激烈的人,在冷却之后就越容易感到绝望,而不愿意去做任何努力。他经历过。
“安排沈雨见一面吧,我和她谈谈。”顾其言说。杜爽应下,又把其他案子递过来,然后就出去安排接下来的会议。
沈雨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来了,顾其言和她相对着坐在办公室一角的沙发上。沈雨显然很不好意思,姿态非常拘谨。
“如果你选择撤诉,庭下和解我没有任何意见,这对于律师来说是更加便捷而且高效的方式。”顾其言说,“但是我个人不建议你这么做。”
“顾律师,我知道一开始是我来求您为我打这个官司,现在我出尔反尔,是非常不好的,我真的很抱歉。但是刘兴和我毕竟夫妻一场,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不想做的太绝。”沈雨说道。
“我明白。但是你知不知道,如果这个诉讼可以顺利的完成,对于此类‘意外’案件的责任判定会很有意义。以前有过因为奶奶咀嚼喂食孩子导致孩子身亡,最后妈妈成功通过法律渠道为孩子去世找到真正原因的判例,这个案件我们也已经做了很多方面的准备,如果最终开庭,是很有胜算的。”顾其言说完,深邃的双眸直接看着沈雨的眼睛,让她逃无可逃。
沈雨一时无法做出反应,空出几秒后,才匆忙躲开顾其言的视线看向别处。顾其言也收回目光,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顾其言继续说:“我知道我不应该让你个人承担多余的社会责任,你是委托人,这个诉讼你有什么要求我们都应该尽力配合你,帮助你。但是作为律师,我不希望错过这样一个有意义的诉讼;而作为你的律师,我也不希望你因为一时的情感纠结,而放弃可能是唯一一个让你孩子的死亡,不至于显得潦草的机会。”
沈雨还是没有说话,她不知道是被顾其言所说的内容动摇了,还是被顾其言又严肃又真情的语气感染了,她无法说话,只是低着头,看着茶几上不再冒热气的浓茶。
顾其言分开双腿,两肘支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向前,拉近一些自己与沈雨的距离,抬起双眼对沈雨说:“这段话代表我的个人立场,我认为,对于一段已经死亡的感情,最好的办法是给它一个干净利落并且没有挽回余地的结局。我见过这样的纠缠,藕断却连着的丝,即便再细,也终会绕上人的脖颈,让人无法喘息。拖泥带水对情感里的每一方都是伤害。不管是你和孩子,还是你和丈夫。”
太阳已经掉下了天际线,染红了一片远处的天空。橙红的阳光射进窗子,映照在顾其言和沈雨之间的茶几上,火烧火燎的。
顾其言站起来去开灯,给沈雨几秒钟喘息的空隙。他然后斜靠在办公桌前,双手插在兜里,眼神停留在沈雨的头顶。她终于还是没能做决定。
苏语见杜爽送沈雨走了,就敲门进来找顾其言下班吃饭,顾其言还是靠在办公桌前,只是眼神不知道望向哪里。望向暗下来的天际,望向淡漠的深渊。
————————————————
吃过饭,苏语抢占了顾其言的书房,她开始了一个新的诉讼,这次的难度不小,她要赶快熟悉起来。顾其言见状,也找了一本书,在书房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来,陪着苏语一起看书。
看了一会材料,苏语不慎一抬头看到了坐在前方的顾其言,他穿着舒服的家居服,交叉着一双长腿,身体靠在沙发里,骨节分明的双手轻轻拿着一本书,不时小声翻过一页。仿佛一个油画里走出来的男人,怎么会这么好看,苏语心想。
“材料看完了?”顾其言感知到苏语在看他,抬了抬眼说。
苏语现在已经不再因为被顾其言看破而感到窘迫,她可以大大方方地看自己男朋友。于是堂而皇之地转移了注意力:“听说沈雨决定撤诉了?你今天怎么和她说的?”
顾其言放好书签合上手中的书,和苏语大致说了情况。
“嗯,虽然你说的很对,但是我可以理解她。”苏语托着脑袋,“要一个女人在短时间内接受孩子的去世,婚姻的破裂,还要和昔日的亲密爱人反目成仇,真的太难了。爱过的人,又怎么能说断就断呢,可能她内心还是对刘兴有一点感情依赖的吧。”
顾其言没有接话。
“你到我这来。”他放下腿,把书放到一边。苏语走过去,斜躺在沙发里,被顾其言抱着。
“我也很理解她的选择,只是我认为用一纸判决来解决她生活里这一团乱麻的情感是最合适的了。拖着,是最不好的。”顾其言说的很轻,苏语听出来了他心中的波动。
这可能就是恋人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结。以前苏语是看不出顾其言微小的情绪的,他冷淡又疏离,每次苏语都在猜,猜测他的想法,猜测他的喜怒。但是现在,她能够感知到顾其言的变化和波动。这个男人在她眼前展开,变得更加立体和生动。苏语感受到了,她想顾其言一定也感受到了。
她侧过头看他,说:“阿姨叔叔是为什么离婚的?我几乎……没有听你提起过你父亲。”
其实即便是谭若的事情,顾其言也很少说起,只是他的工作和谭若有着分不开的联系,总会免不了说起,但是关于自己的父亲,顾其言几乎,从未提过。苏语知道,这并不是因为顾其言心中有关于父亲的结,而是因为父亲的角色对于他来说太过浅淡,是一个生命中可有可无的人,话题中也并不需要提到。
“从我记事开始,他们就在吵架。他们以前都经常不在家,在家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争吵。我一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离婚,为什么要互相折磨,却又彼此不放过。我讨厌他们吵架,我甚至讨厌他们在家,后来我坚持离家去求学,也算是一种逃离吧。”
这时候内心混在着坚硬的钢铁和柔软的泥沙的沈雨,像极了以前的谭若,那些年,谭若就在夫妻情感中拖泥带水,在每一次争吵后下定决心分开,又在下一次的求情之后心软。让顾其言心生厌烦,又心怀不舍。
“他们后来还是离婚了,我和父亲从小就没有什么交流,他在婚姻中就另外有了家庭,我自然就跟了母亲。所以我一直不相信亲密关系,人陷入感情里,我总觉得是一件高风险低回报的事情,我厌恶争执,我更讨厌情感拉扯,所以也就生出了对亲密关系的天然疏离。”顾其言说完摸了摸苏语的头发,“所以,我很感谢你。”
苏语又往顾其言身上蹭了蹭,她觉得顾其言此时特别像一只帅气的受伤小刺猬,一片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