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申带着赵青坐进警车,车门关上后他回过头对着她,一双审讯人的眼睛直直盯着她,她全身的毛孔都竖起来,说不紧张不害怕是骗人的。
“我再问一遍,你有没有跟我隐瞒一些真相?”他开口问,在抛出证据之前试图引导她自首。
赵青看着他:“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张申轻叹一声,看了一眼随行的女同事小妍示意她拿出检验报告。
一张密密麻麻的白纸单伸到赵青眼前,张申指了指上面的结果,说:“检测显示,埋在你们家院子里的那具白骨跟你有血缘关系,又经过法医鉴定,死者的性别为男,死亡时的年龄大致可以推断在二十年前”
赵青脸色煞白,不寒而栗。
张申看了她一眼,继续说:“骨头有多处烧伤痕迹,四肢残缺……结合看来,他很有可能就是你的父亲赵树生”。
啪嗒。
赵青的眼泪掉在检验单上,她不敢抬头,嘴角深深地瘪下去,肩膀颤抖着。
张申仔细观察着她的反应,没再多说,给了她一些缓冲的时间。
半晌后,赵青才抬头问他:“检验报告真的可靠吗?”
张申回答:“我们拿着你的头发检测出来的,DNA对比结果显示是亲子关系”。
她张了张嘴,还想问,却又咽了回去,怕说多了会引起更大的麻烦。
如果死者是自己的父亲赵树生,那他为什么会被藏在梨树底下整整二十年?又为什么对外宣称为失踪?
如果她的母亲陈若君早就知晓这一切,那她怎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为什么要让一个人死后都无法好好安生,连块像样的墓地都没有?
又为什么要藏住这个秘密?连自己最亲近的女儿都不告诉?
越想越觉得可怕,她低着头保持沉默,张申又问了更多的问题,却没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另一个关键人物是陈若君,可她偏偏陷入昏迷,无从取证。
谜团拧成一个疙瘩,赵青下车后张申一直盯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对小妍说:“你这两天时刻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有什么异样立刻向我汇报”
“好”
赵青回到病房里,脸色惨白很吓人。
“你怎么了?他们跟你说什么了?”郑蓝扶住踉跄的她。
“他说院子里发现的人骨是我父亲的”她颤抖着说。
郑蓝愕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能说些什么,任何语言上的安慰在这时都显得微不足道,只能紧紧握住她的双手。
赵青仰头,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扑簌簌掉下来,砸在地板上,她的心太痛了,像是被人拿利刃一下子切开,鲜血横流。
她嘴唇发颤,肩膀抽动着,呼吸急促,终于忍不住哀嚎出来。
“啊!”
“这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
“我不相信!!”
走廊里的护士受到惊动,敲开门询问究竟,被郑蓝的手势挡了回去。
她把头埋在他肩膀上大声哭泣,所有的情绪都喷涌而出,再也无法克制。
而背对着他们的病床上,陈若君已经泪流满面。
她慢慢挣扎着坐起来,抹掉泪水,不愿再逃避。
藏了二十年,忍了二十年,痛了二十年,也是时候了,是时候让一切真相大白。
无数次的午夜梦回,无数次的捶胸顿足,无数次的烂醉如泥;她的孤独无人能解,她的悲哀无人知晓,她的心情无人能懂。
她浑浑噩噩活到现在,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却连赎罪的方式都找不到。
郑蓝抬头,猛地看到靠在床头已经醒过来的陈若君,刚要张嘴就被陈若君放在嘴边的手指压回去了。
他微微点头以示礼貌,陈若君回点。一直未进食,她看上去很虚弱,本来就娇小的身体又瘦了一圈,靠在那里有气无力。
赵青还在抽泣,她背对着母亲,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郑蓝的肩膀都湿了,全是她的鼻涕和眼泪。
“对不起” 陈若君终于开口,她看了看站在一边的郑蓝,眼里有些顾虑。
郑蓝注意到了她的眼神,借口出去买饭离开了病房,给她们母女俩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
门关上后,陈若君迟疑片刻,最终看着女儿的眼睛,她也看着她。像是在进行一种确认,又像是在互相安抚。
她终于打开了心里的那把锁,不动声色地讲述着,心里多年积压起来的沉重也在一点点减轻,放下。
赵青的表情由惊愕到痛苦再到近乎崩溃,真相如此残酷,她甚至想要逃离。
二十年前那个夜晚,陈若君做了一个让她痛苦万分的决定,也许一些不理解她的人会发问:“既然那么痛苦,干嘛还要接受,拒绝不就好了”。
可问题是当时的她根本没有其他选择。
丈夫的遗体最终被找到,成为113爆炸事故死亡的第十人,她先前做过的所有祈祷都破灭,所有期待都幻作泡影。
时任镇长朱利民和涉事企业老总拿着一纸协议找上门来。
签了就可以得到一小笔巨款,至少在当时的她看来那就是一笔巨款。
只要她答应不对外公布赵树生遗体被找到的事实。
只要她答应藏着丈夫的遗体不被人发现。
只要她愿意。
她断然拒绝,指着镇长的鼻子破口大骂,要不是旁边的人拦着,她当场都能撕碎他的嘴脸。
人都没了,居然还想着一己私利。这是镇长能想出来的事?这是镇长能说出来的话?
“小陈啊,你别激动,考虑清楚了再做决定也不迟嘛”朱利民尴尬地劝她。
“就是,赵工人已经去了,我们也很悲痛。这是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M企老总附和道。
“剩下你们母女俩以后的生活怎么办?你就算是不为自己,也得为了孩子着想。后面用钱的地方还多的是……”
“闭嘴!你们都给我闭嘴!”陈若君大怒,一把抓起桌上的陶瓷茶具狠狠地摔在地上,夺门而去,弹回来的门扇狠狠砸回来,发出沉重的碰撞声。
镇长一行人愣在那里,说不出话。
走了一段寒冷的夜路,陈若君的怒气减了一半,只剩下无尽的悲哀,无尽的痛苦;她面色凄然,手脚冻得发麻,茫茫然走在黑漆漆的马路上。
推开家门,放眼看去,她的世界崩然倒塌,连最后一盏灯也濒于熄灭的边缘。
三岁的女儿赵青趴在地上口吐白沫,一瓶黑色染发膏掉在孩子手边,弄黑了一片地板。
她疯了一般抱着女儿一路飞奔去了离家最近的医院。
连夜又转到更大的市立医院。
医生说手术只有50%的成功率,叫她做好心理准备。
可她连50万的医药费都拿不出,亲戚朋友也都穷困,没有谁能够真正帮到她,最亲的弟弟也束手无策,而剩下的人大多都停在口头的安慰之上,实在无能力帮她。
她痛哭,她愤怒,她绝望。
老天爷是想要了她的命吗?为什么这样折磨她,先是丈夫,又是孩子,连一条活路都不给她留。
她对着天大声咒骂,她宁愿一命换一命,只要女儿能够活下来。
万念俱灰,走投无路之下,她最终接受了那份协议。
用得到的那笔巨款支付了女儿的医药费,手术成功,女儿活了下来。
而她的丈夫,女儿的父亲从此便被埋在院子里的梨树底下,除了她以外,无人知晓。
他永远地成为了事故中的失踪者,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自此以后,那棵梨树被陈若君过度甚至于病态地保护起来。
她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它,连自己的女儿也不例外。
她亲自为梨树浇水、修剪枝叶、像养育孩子一样养育着这棵树。
春夏秋冬,一直如此。
树上的果子结了又落,落了又结,一年又一年,孤独又绚烂。
她宁愿那些果子自生自灭,腐烂在枝头,掉落在泥土里也不许任何人触碰。
良久,赵青都走不出来。
泪痕挂了一脸,头顶似有千斤重。
她的心很痛很痛,不只是为自己,更是为了死去的父亲,为了独自承受这一切的母亲。
她不明白,他们一家人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有如此多不可承受的苦难,为什么就不能平平淡淡地生活下去。
郑蓝买了饭菜回来,站在外面贴着门听了一下,没有声音。